张铃
十几天过去,神经医学专家林志雄、吴成翰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台特别的手术。
6月14日的下午,他们和脑机接口科学家、南开大学教授段峰合作,将介入脑电传感器芯片通过血管放进了一名偏瘫病人的颅内静脉窦。他们希望通过这台手术,帮助修复病人的运动功能。
一周后,他们向外界宣布了手术结果:手术顺利,病人的抓握功能得到了改善。
两年前,段峰曾和神经医学专家吴东东合作,将介入式支架电极置入猴子脑部血管,这是全球首例非人灵长类动物介入式脑机接口试验。那只猴子至今保持着不错的状态。现在,段峰又在国内率先尝试了在人身上进行同样的试验。
脑机接口,顾名思义,是大脑和计算机之间的接口。在科幻电影中,残疾人用机械臂弹唱,失语者开口说话,失聪者听到声音,人类靠意念指挥庞大的机械……作为医生,吴成翰也和无数同行一样,想象过一个被脑机接口改变的未来:数以千万计的因渐冻症、小儿麻痹症、外伤、脑肿瘤、脑血管病引起的瘫痪病人,在技术帮助下实现生活自理,无数失能者、照护者的生活得到解放。
一场特别的手术
这场脑机接口介入手术由福建三博脑科医院院长、神经外科医生林志雄任PI,他的团队负责挑选病人、评估病人情况、做术前准备、评估电极安放位置及术后管理与协调术后康复训练等;段峰团队负责电极设计、电极的信号采集和分析;福建省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内科医生吴成翰负责提供病人,并保证病人术前、术后、术中的安全。
那天吴成翰照例午休,但怎么也睡不着。林志雄同样忐忑不安,担心手术达不到预期,担心病人出现并发症。从医30多年里,林志雄做过数以千计高难度的脑部手术,但很少有一台手术让他这样紧张。为病人切除脑部肿瘤时,他很清楚每一步操作最可能的结果是什么,但这一次他心里没底。
通过介入方式放入颅内支架,这样的手术早已很成熟了。而附加了脑电信号采集装置的介入手术,中国医生也只在羊和猴子身上开展过,现在要直接在人身上开展这类手术,他们还是如履薄冰,因为任何闪失都必须尽可能避免。
手术前,医生们已经连续几天和病人谈话,内部会议也开了好几场,反复讨论手术方案。手术当天上午,除了讨论手术方案,医生们还重点讨论了安全性问题,对电极置入时可能出现的意外逐一分析和研究。
与其他有创操作一样,将电极置入受试者颅内血管壁的手术有潜在风险。比如,芯片能不能安全地放入脑内?静脉的沿线有没有问题?术中会不会出现血管损害、痉挛、出血?支架放不进去或卡住怎么办?病人血压过高或过低怎么办?发生异物感染怎么办?一旦出现问题要怎么进行补救?医生们推演着每一种可能的意外和应对方案。
6月14日下午4点半,段峰和医护人员进入手术室,开始为病人实施麻醉、做术前准备。手术台上是一名67岁的男性病人,因脑梗死导致左侧肢体瘫痪。此前,他经历了半年多常规手段的治疗,效果不理想。
下午5点半,手术开始。医生在病人的锁骨下静脉和腹股沟静脉分别穿刺,在高精度DSA影像引导下,通过微导丝将介入脑电传感器芯片置入,脑电传感器芯片沿着静脉管经过颈内静脉,最后被放置在颅内静脉窦,然后再将微导丝撤出。随后,医生将传感接收器埋置在锁骨下的皮下,用于供电和接收颅内发出的脑电信号。
手术时,吴成翰在手术台下观察病人的血压、脉搏和生命体征。一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医生们出了一身汗。手术总体顺利,唯一的插曲是,病人拔管后,在清醒过程中血压突然飙升到200,好在经过十多分钟的观察后,病人的血压稳定了下来。
“我和段峰兴奋地拥抱在一起,后来林志雄也加入了拥抱。”吴成翰说,他尤其高兴,因为这个病人是被他动员过来的,他需要尽可能保证病人在术前、术中、术后的安全。
“第一个吃螃蟹”
2024年初,经过一年多的动物实验和技术储备,段峰团队做好了人体安全性和适应证实验的相关基础工作。可是,在国内寻找敢“第一个敢吃螃蟹的”医院并不容易。“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能做,可没有先例的事都想等等看。”段峰说。
目前,全球主要存在三大脑机接口路线,分别是侵入式、非侵入式、介入式。侵入式要在颅骨上凿洞,把设备直接插入脑子;非侵入式要在头上如戴帽子般罩一个网;介入式介于两者之间,将设备通过血管送入大脑。
在侵入式、非侵入式这两个被更多研究者选择的技术路径上,中国科学家也已经有了不少探索。在人体试验方面,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与清华大学洪波团队曾在一年多前成功为一名四肢瘫痪病人颅内植入两枚硬币大小的脑机接口处理器,让病人实现了右手主动抓握、自主喝水。
段峰是在介入式脑机接口技术路径上走得最远的中国科学家。由于电极未直接植入脑组织,这种技术路线在信号采集精度上存在一定局限,也因此受到一些脑机接口研究者的怀疑。段峰在国内和多家医院沟通过,其中一些医院对手术风险存在担忧。三博脑科(301293.SZ)旗下的福建三博脑科医院最终率先通过了伦理审查。
在脑机接口领域,除了与段峰合作布局介入式这条路线,三博脑科还有多项布局。三博脑科总经理徐向英对经济观察报记者称,三博脑科对几种技术路径都做了大量调研,但现在谈论路线孰优孰劣还为时尚早,因为脑机接口相关研究还处于早期阶段,没有广泛应用于临床。“现在我们首要考虑的是适应证和适用人群,至于哪项技术更优,目前还需要更多的临床试验数据来评估。”
林志雄持有类似看法,他认为,目前有创脑机接口不同技术路线各有优缺点,应该根据病人的情况做选择。基于段峰前期动物实验基础资料和本次研究的目的,2024年底,福建三博脑科医院伦理委员会经过详细审查后批准了研究方案。随后,病人招募评估工作开始了。
林志雄介绍,一个合格的受试者必须符合两个基本前提:通过规范的常规康复手段无法获得满意的康复、没有相关手术禁忌症,同时还要具体评估病人的其他条件。吴成翰则提到,因为是第一例临床试验,对受试者的筛选标准相当严格,瘫痪时间必须在3个月以上,而且瘫痪原因要是脑梗塞,不能是脑出血。林志雄团队和吴成翰都筛选过大量病人,最终吴成翰顺利找到了合适的受试者。“找病人非常难。”从半年前开始,每天查完房,吴成翰都要在福建省第二人民医院和福建省康复医院各转一圈,看有没有新的潜在受试者。他前后动员过50余位病人,有的不符合条件,有的因为各种原因拒绝了他。病人最大的顾虑是这种手术在国内没有先例。最后,吴成翰终于在福建省康复医院找到了受试者。试验成功后,一些之前拒绝过吴成翰的病人找到他,提出希望参与试验。
让改变发生
术后第二天,医生拿掉了受试者的压迫止血器。第三天,受试者开始进行康复训练。手术一周后,团队才向外界公布了这次临床试验。吴成翰告诉经济观察报,这是因为术后一周内,病人都有出现血管痉挛和形成脑血栓的可能,并发症的出现同样意味着临床试验的失败。
吴成翰介绍,手术前,这位病人的手脚为偏瘫三级,无法独立行走,不能做抓握、拿勺子、做“捏”等动作。“康复训练后,我看到他的手比原来进步了,他可以拿药瓶了。”吴成翰说。
据研究团队介绍,在临床试验过程中,团队通过介入式脑机接口技术与功能性电刺激技术的结合,实时计算并调节刺激输出,形成“中枢—外周—中枢”闭环反馈,在进行辅助运动训练的同时增加神经可塑性,从而帮助病人实现更加稳定、自然的肢体运动。
林志雄告诉经济观察报,目前,团队已经能安全地采集到用于指导病人康复训练的数据,在训练的康复过程中,也观察到了病人一些抓握功能的改善。接下来,病人术后还需要进行长时间的康复训练。
在林志雄看来,神经外科医生是脑机接口研究的最后一公里。通过临床试验,把在临床上发现的东西反馈给做脑机接口研究的人,才能让技术不断迭代、进步。脑机接口距离在临床上真正大规模的使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在保证病人安全的基础上,哪怕是屡败,我们都会屡战,直到攻克它,直到大众从中受益。”林志雄说。
吴成翰提到,临床试验团队希望通过3个月的康复训练,让受试者实现基本的生活自理,包括能独立完成吃饭、起居、如厕等。“把病人从死亡边缘救回来,再让已经不能站、不能走的病人,能站、能走、能独立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