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哈德:不堪的过往本该是你我共同的梦魇

云也退2025-08-15 23:35

云也退

2019年,一个长着一副吹胡子瞪眼表情的男人,被授予了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作家,此人以坏脾气、爱挑衅人著称,22岁那年,他就写了一个剧本叫《骂观众》。剧中人上台来就骂观众,骂他们对舞台有错误的预期,骂戏剧的套路又老又过时。演员滔滔不绝,魔咒一样的词语在台上翻天。

这个作家一炮而红,他就是彼得·汉德克,奥地利人。《骂观众》问世的六年后,他被授予了一个文学奖,此奖全名叫“格哈德·豪普特曼奖”。格哈德·豪普特曼,是德国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的一位戏剧大家,曾荣获19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虽然汉德克以激进姿态跃入了公众的视野,可是文学奖及时“笼络”了他。对于所有和官方有关的东西,汉德克一向鄙夷,消极态度延伸到了大众,哪怕是买他单、买他入场票的大众,也能感受到他的看不起。即便如此,汉德克领官方和民间的奖时并无什么障碍,他不会说颁奖方的好话,但也不会拒绝领奖,他似乎认为,人们本就该对他这样的人物存有亏欠心。

德语世界的文学奖真是不少,而获奖的常客都借此获得了国际知名度。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发给了另一个奥地利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此人的争议性比汉德克犹有过之,笔下的故事情节更加惊悚,对常规风俗的挑衅更为彻底。她在1980年代初写出的小说《钢琴教师》,描写一个学钢琴的少女如何兴致勃勃地自残,欣然盼望被强奸,等等。保守媒体上一片讨伐,书的销量居高不下,她之前写的剧本也获得了更多剧院的青睐。

《钢琴教师》在1984年拿到一份金额非常高的文学奖金。耶利内克的虚荣大起,她浏览那些对她各种嘲讽的报道,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站在奥地利人的对立面,同时为自己的戏还能继续上演、书被议论纷纷而骄傲。她继续写新作,尤其是1989年出版的《情欲》,充满了让人愕然的挖苦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为了一直提取她里面的东西——“他看着报纸,从长长的亲吻中拉过妻子,猛地一下砸开了她”,“他觉得这是个自乐商店,是让孩子们成为生意人的商店。在这里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小便。”《情欲》就像一个人来人往的客厅,电视柜里持续播放着一盘色情录像带。

在授予耶利内克诺奖的决定做出时,一个瑞典学院的院士愤然退场。他受不了《情欲》这类小说。即便如此,耶利内克比汉德克要有趣一些,汉德克的作品里充满了牢骚和火气,然后又让读者和观众淹没在一种愤世嫉俗的怀疑,然后是絮絮叨叨的无聊感之中。他们二人都是奥地利人,也都处处针对奥地利人;他们领取一个又一个文学奖,同时依然保持我行我素、漠视荣誉和名声的态度。

他们二人都生于1940年代,他们有一个本国前辈:托马斯·伯恩哈德,1931年生,1989年辞世。在脾气、挑衅性、愤世嫉俗这方面,三人极度地肖似。刻薄是他们共有的爱好,他们不断地蔑视、嘲讽、抨击奥地利人,同时屡获文学奖的青睐,是他们生涯里共有的情形。

但有一点不同:伯恩哈德热衷在自己大大小小的作品中,反复地、全方位地提及文学奖这回事。他甚至写了一本书,干脆就叫《我的文学奖》。在书中,他说自己曾拒绝了十个文学奖,可是官方还是受虐狂一般地要给他发奖,为此,他才不惜冒着再次被颁奖“侮辱”的风险,写了这本嘲讽文学奖的书。

尤利乌斯·卡姆佩奖、海因里希·海涅奖、毕希纳奖、格利尔帕尔策文学奖、奥地利国家文学奖……从1960年代以来,上述诸奖就前仆后继地往伯恩哈德头上砸来,只听他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谁是尤利乌斯·卡姆佩?维也纳没有人知道;海因里希·海涅何许人也?维也纳许多人也不知道。”他说,文化名人的名字,一个个被拿来设立文学奖,这本身就说明大众不读书,对文学没有兴趣,否则不需要如此刻意。再有,就是每个颁文学奖的场合,都是老一套的流程,是官僚刷存在感的场所:

我的讲话统共没有超过三分钟,这时那位部长便怒不可遏地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朝我挥舞着拳头,他其实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当着众人的面骂我是条狗,当即离开大厅,在身后把玻璃门重重的摔回去,致使门玻璃“砰”的一声变成了一堆碎片……那一伙我称之为投机之徒的人,紧跟着扬长而去的部长走出大厅,离开之前也都向我示威……

这段描写,出自伯恩哈德的另一本书《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是一段对颁奖现场的描述,一点都没有暗讽、比喻之类,完全是白描。伯恩哈德在受奖时说了一段话,完全没有常规的客套、感谢,而是吐露了厌世情绪,说了“尘世上的一切如此可笑”,说了“国家毫无价值”,说了“人终有一死”。于是部长跳起来了,挥开了拳头,骂他是不识好歹的狗。

在《我的文学奖》里,伯恩哈德点了这名部长的名字,树他为大敌。在他看来,颁奖者并不是真心扶掖文学创作,而只是想以文学来给自己、给自己所代表的政府和国家的面上贴金。在颁奖现场,众目睽睽之下,表达虚无愤世的情绪,在被“集中看见”的情况下揭露官方的虚伪,这固然很出色,但是之后,奖继续如同斗气一般地授予他,“继续接招吧”——作家和公权力就以这种有点滑稽的方式展开缠斗,越斗还越是彼此难离了。

伯恩哈德的反国家立场,源于他对奥地利现代历史的看法。1918年一战接近尾声时,哈布斯堡王国崩溃,奥地利没了皇帝,进入共和状态,和德国的魏玛共和一样,奥地利的共和时期,政局混乱,经济危机的频繁折磨令人不堪忍受,于是,当希特勒的纳粹党在德国兴起,带动德国强盛时,奥地利出现了一大批拥护者,他们期待靠拢德国,甚至期待纳粹尽快来接管维也纳。

伯恩哈德的童年正逢这个时期。希特勒1938年来到维也纳,受到欢迎,奥地利并入“第三帝国”,它的人口仅占帝国的1/10,但是,整个帝国境内近半数集中营,都设在了奥地利。等到二战结束,欧洲的法西斯势力崩溃,德国受到了严惩,但奥地利作为一个重要“帮凶”却被放过了。奥地利用纳粹的方式迫害犹太人,排斥那些战时流亡的作家、艺术家,这些劣迹,在战后没有得到清算。不仅如此,奥地利境内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在战后还蒙受了新的迁怒:他们被指责为引来灾难的人——如果没有他们,也就根本不会有过去六年的战争。

对此,敏锐的文化人拒绝不置一词。伯恩哈德冲在了最前面,他不停地责骂奥地利人不能正视过去,责骂他们上下一心的伪善、保守、蓄意的健忘。他的戏剧和小说里,有大量疯癫、乱伦,以及自杀的情节,他笔下没有善言美句,忿恨的情绪弥漫,主人公在肉体和精神上都走投无路。像是小说《波斯女人》中的主角“波斯女人”,被遗弃,最后卧轨;著名的戏剧《英雄广场》中,主角是一位犹太裔教授,他跳下英雄广场自杀,以抗议维也纳的排犹行为,在纳粹覆灭三十多年后,维也纳的空气里依然充满了对犹太人的恶意。

一如伯恩哈德在一次访谈中所说,他写作的核心,是对奥地利的矛盾感情:“哈布斯堡帝国的过去塑造了我们,在我这里,也许比在别人那里更加明显,我用一种对奥地利爱恨交织的方式表现这种塑造。”在《历代大师》一书中,他是这么“针对”奥地利人的:

奥地利人,作为机会主义者来到这个世上,他们是些胆怯的人,他们靠着隐瞒和忘却生存。再大的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再大的罪恶,一周之后他们便能忘记……奥地利人也是生就的罪行掩盖者,奥地利人掩盖任何一种,哪怕是最卑鄙的罪行,因为如上所述,他们是与生俱来的胆怯的机会主义者。

奥地利读者、观众对此的反应如何呢?假如他们给的掌声不够,那么,一个个文学奖纷至沓来,也给了伯恩哈德以被看到、被接受、被鼓掌的机会。作家深陷一种需要刻意保持的孤胆英雄的“人设”里,他需要更强大的定力,才能顶住荣誉声名的“腐蚀”,继续不依不饶、不惜恶毒地批判甚至诅咒奥地利这个国家。

伯恩哈德给耶利内克以及汉德克都树立了榜样。阴谋论者会从他们的姿态里解读出“自我炒作”的味道,从他们博取的名气里一眼看出投机性。不过,奥地利人似乎不这么认为。官方给的文学奖,不管伯恩哈德如何嘲讽,好像还是顺应了民意的。1988年11月,戏剧《英雄广场》在克劳斯·派曼的执导下上演,当时的奥地利总统库尔特·瓦尔德海姆(之前他还当过十年的联合国秘书长,1982年被授予“联合国和平奖”)被指名道姓地骂,他的前纳粹分子的身份被揭露出来。这部戏,是在维也纳最古老的城堡剧院正式上演的,剧院由国家出资运营,内容却是声讨国家的罪恶。

瓦尔德海姆是1986年当上奥地利总统的。这件事,也许对步入晚年的伯恩哈德构成了刺激。1989年2月12日,作家离开了人世。不久后,当《英雄广场》再度上演时,那些被伯恩哈德骂作“迄今为止总是践踏我”的奥地利同胞,给了首演式长达40分钟的欢呼。他们都来看这出痛骂国家、痛骂全社会的戏,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汉堡媒体上的一条评语说得很到位:“没错,伯恩哈德是奥地利最尖锐的现实主义者,他的每一次争端也是他的胜利。”伯恩哈德曾讽刺奥地利把国家奖颁给他,是“捐弃前嫌,彻底地与我和好”,那么《英雄广场》的演出,大概算是真正的修好。奥地利人民,真可谓一些骂得起挨得起的“响当当的铜豌豆”。在他们心里,民族尊严之类的东西不是“不可侮辱”的,至少不是那么容易被侮辱的。若要给伯恩哈德一个真正的、“国民作家”级的嘉评,不妨就这么写:他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批评,有时是近乎无理的诅咒,验证了奥地利人神经的强大和心智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