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冯根生

李翔2008-07-01 00:04

经济观察报 评论员 李翔 他已经74岁。他脸上的皮肤仍然光滑,但像大多数保养不错却难以抵抗时光之剑的老人一样,肌肉也已经开始松驰。年轻时的照片显示着这张脸曾经拥有怎样的力量,那些照片表情丰富,或者坚定,或者笑容灿烂。大概只有在精力充沛的年龄,人类才能如此自如地调动面部神经。

走进来时,他的下属们殷勤地上前搀扶——前行时,他高挺的身躯已经显得有些犹疑不决。但是他的性格依然坚毅。当他开口说话,他仍然表现得思维敏捷,能够自然地调节语速:开始舒缓,到后来变得激烈。有些时候他难免会沉醉于往事——但对于一位经历丰富的年长者而言,这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回忆是抓住转瞬即逝的时代的最有效方法。这一点,年轻人往往无法体会,他们总认为更好的时光等候在路的终点,等待自己像采摘果实一样去享用。像坐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的乘客,年长者却明白所有的风景都难以再现,它们只是从窗口一闪而过。

第一幅印象深刻的风景是胡庆余堂。它是红顶商神胡雪岩的资产,和同仁堂并称为“南北药王”。冯根生在14岁的时候走进它牌匾高悬下的深宅。冯家三代都和胡庆余堂根脉相连,他的祖父在胡庆余堂创立的第二年加入这家声名显赫的药店;他的父亲后来成为胡庆余堂的药工;而冯根生也无可避免地加入家族的行列,成为药堂的学徒。这是时代馈赠给他的礼物,他的地位和境遇,别人在后来再也没有办法复制。在他迈入胡庆余堂大门、接受“戒欺”教诲的第二年,新的政权成立,新政权不再允许药店和工厂招收学徒。随后的公私合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则彻底消灭了作为资本主义象征的民营企业,以及作为封建糟粕的学徒制度。冯根生搭上了最后一班列车,三年的学徒生涯让他成为他自己所说的“中药通”。据说,冯根生在空气中一闻,就能辨别出正在加工的药物的种类,并随口说出名称和疗效;而他只要一看药方,无论对方声称多么绝密,他也能说出药物的用途和所治的病症。

接下来应该是杭州市第二中药厂。在这座身处郊区却风景优美的工厂里,冯根生扬名全国。从一个车间主任成为一名工厂厂长之后,冯根生展现了自己在商业上的才华。他让这家工厂先是成为杭州、然后是整个中国大陆最有名的中药国有企业之一,而他自己也成了那个年代最知名的商人。

然后,列车渐渐驶入他不再熟悉的风景。他同样杰出,只是这次时代不再站在他这一边。新的被时代所宠幸者依次属于同样从江浙一带起家的民营企业家、从海外归来创业的互联网精英,以及目前风头正健的风险投资家们。冯根生喜欢说自己不擅长理论表达,因为自己是小学毕业,而后来者大都毕业于名校,能够用流利的英文描述所谓“商业模式”。

他的才华和心血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财富,而这在当下被视为衡量商人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如果说他享用过时代赠与的礼物,那么那同样也是时代加给他的枷锁。此前杭州最知名的三个商人中,鲁冠球和宗庆后的身价都超越他不知多少;与此相得益彰的是,鲁冠球和宗庆后的公司的规模也超越了冯根生的青春宝集团不知多少。在他办公室外的会客室内,他对此愤愤不平。他总是说,如果自己离开青春宝去创办一家民营企业,他也会成功,而且肯定也已经身价不菲。他信心十足,“国有企业我都能做得成功,民营企业怎么会做不成功”。他也曾经说,“我现在是凭良心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再也不能带给他更多附加值。但是,他终究没有进行这种尝试。他没有在60岁的时候退休,去创办自己的公司;也没有被人挖走,去做一个领高薪的职业经理人。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带大,虽然在理智上明白自己最终未必能共享它的辉煌,它的成就带来的利益也很大程度上与己无关,但在情感上却难以割舍。于是,他只能在言语上表示自己的不满,但却不会去改变这种状况。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是这个大时代的“幸存者”。时代列车对于那些被遗忘的人和风景往往冷漠无情。

仅仅从一个例子就可看出其中的残忍,这个例子恰恰是冯根生提供的。2003年,冯根生组织了1988年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在西湖聚会,结果他发现,这20位当年的风云人物如今“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死的死,病的病,抓的抓,逃的逃”,商业上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他亲自打电话给曾经风云一时却晚景凄凉的马胜利,费尽口舌才劝动马来参加聚会。他至今仍然记得马胜利那时境况之凄惨。

“很多事情,想起来心都是冷的”,一直态度平和的冯根生在回忆往事时明显激动起来。

另外一位当年的幸存者,号称“鞋王”的汪海,在2008年也陷入麻烦。麻烦的根源就在于,汪海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所有者,而不仅仅一直是一名打工者。

似乎惟有他能够躲过一切暗礁和险滩,或者,即使不是惟一,也是个奇迹。但不要以为他的生存智慧是唯唯诺诺,能够躲过时代冷箭的人不仅仅只有那种善于左右逢源、被水流冲击得光滑无比的鹅卵石,他的一位传记作者说,“小事不算,在大局面前,冯根生起码当了四次改革的‘出头鸟’”。当然,这四次经历今天人们听来大多会一笑了之,但在当年,对一个国有企业的厂长而言却足以致命:在自己的工厂打破“铁饭碗”,实行聘任制;不耐烦应付政府对国有企业领导者的频繁考试而罢考等等。

然而,他终究已经老去。列车终究会抵达终点,无论沿途的风景多么诱人。最终的问题是,人们该如何评价这次旅行呢?


冯根生访谈

经济观察报:你这一代的企业家,一直做到现在并且成功的非常少,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冯根生:国有企业的厂长都是“短命”的,大概只能做三到五年。国有企业的厂长、总经理,政府看得起叫你做,看不起马上叫你走人。如果一个企业家是短命的,这个企业怎么长命?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都会存在这个问题。要想企业长命,企业家必须长命。如果企业家短命,说换就换,那怎么去做企业的长期规划,实现长期发展?像我这样的国企总经理可以讲是全中国绝无仅有的。我是国营企业中的“幸存者”。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是你成为幸存者?

冯根生:其中当然有个人的因素,也有外界的因素。首先自己努力,不以权谋私。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必须有个性,没有个性的不叫企业家。但一旦有了个性,就非常容易得罪人,我也得罪了很多领导。有人说我是常青树,常青树是对企业家美好的赞誉,但你知道这个常青树后面有多少心血、汗水和眼泪?为什么其他企业不常青,而这个公司是常青的,因为它是心血跟汗水灌注起来的。企业家不惜力气去栽培企业,这很重要。为什么民营企业大部分都很有活力,因为那是企业家自己的企业,好也是他的,坏也是他的,他会把全部心血放在企业上。国有企业不一样,好也是国家的,坏也是国家的,说不定国有企业倒闭了,他个人还可以去当官,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以他对企业并不是十分爱惜。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你是例外呢?

冯根生:一个是我做事认真,善于学习,能做出成绩来;而且我没有以权谋私,别人拿不到我任何把柄。

经济观察报:是不是说你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善于处理各种关系?包括同政府的关系,同上下级的关系。

冯根生:当然有这个能力可以处理同政府的关系。现在而言我当厂长的时间很长,很多人看到我也很尊重,即使他现在当官了。

经济观察报:你是怎么理解“关系”这个词语的呢?

冯根生: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必须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公司领导者不懂政治——特别是在中国的国情下,他成不了企业家。

经济观察报:浙江的民营企业相当发达。在你过去那么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有没有想到辞职自己去做一个民营企业?

冯根生:我相信如果我做,我这个民营企业肯定是个好的民营企业。国有企业我都搞得好,民营企业怎么会搞不好。

经济观察报: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去那样做呢?

冯根生:因为我对这个企业太有感情,所以我不能放弃它。

经济观察报:你看待青春宝就像看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说青春宝是一个人的话,你觉得它像你吗?

冯根生:自己带大的儿子,应该像,脾气应该像。

经济观察报:它的脾气是什么?

冯根生:它很顽强,高潮的时候从不狂妄,低潮的时候也从来不悲观,企业都是潮起潮落。一个成功的企业必须经历从高峰到低潮,再到高峰的过程,如果再经历一次低潮,而它还能够再发展起来,这个企业和企业家就算成功了。现在有很多公司都处在高峰时期,没有遇到过低潮,它还不算成功。必须经历两到三次的高低潮起伏,这家公司才算成功。很多年轻的企业家没有这样的经历,后面还会有很多考验。

经济观察报:有没有你比较欣赏的企业家?

冯根生:成功的企业家我都钦佩,比如万向的鲁冠球,我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他现在的身价不得了,他做的是民营企业,跟我不同。我的国营企业也会成功,但成功得不会那么快,在他的公司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

经济观察报:你羡慕他吗?

冯根生:羡慕也不羡慕。能学的就学,学不了的就不学。羡慕也没用,做不到,羡慕干什么?钱你该有的就有,不该有的就不该有,不然你心态不平衡。很多不该犯的错误,都是因为心态不平衡才犯下的。你的命是打工的你就打工,你的命是老板你就是老板。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鲁冠球身上哪种东西特别吸引你呢?

冯根生:鲁冠球也是从很小做起来的,吃过很多苦,做到现在是做大。

经济观察报:如果能概括的话,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称为企业家,他身上有什么样的特质?

冯根生:企业家一定要把自己企业确实搞强、搞大,而且确实做出了贡献,确实是在企业中有名,让其他人来学习你,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的。

经济观察报:除了企业成功之外还有其他标准吗?

冯根生:没有了。

经济观察报:我很想知道你怎么看胡雪岩?

冯根生:胡雪岩这个人,我跟你讲,应该说我是最了解他的,我的祖父是胡雪岩开药店时的第一代职工。胡雪岩小时是很穷很穷的,他13岁就出来工作了,到杭州来,很有经营能力,后来成功了,成为中国首富。他富可敌国,1872年时,清朝政府的财政收入是四千万两白银,他个人的身价是两三千万两白银。现在的中国,富翁很多,但都称不上富可敌国。他听了母亲的话,要做善事,不要一门心思赚钱,于是开了药店,成为“药王”。1874年胡庆余堂开业,我祖父已经进去当学徒,我祖父见过胡雪岩。我当学徒三年,每天工作16个小时,365天工作没有休息,就这样把你培养成中药通。

经济观察报:那现在还能培养出中药通吗?

冯根生:不可能了。

经济观察报:你怎么跟年轻一代的孩子们交流?你和你的后辈们交流时有问题吗?

冯根生:现在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你跟他讲过去是怎么培养中药人才的,他根本不相信,他根本不会听。我的孙子二十六岁,在美国。他十六七岁到美国去,去的时候我跟他说,爷爷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工作了,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爷爷已经学徒学满了,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他回答说,那你不要去好了,都是你自己要去工作。他在美国待了九年了,他已经习惯了美国的生活方式了,他不要听我讲过去。

经济观察报:你有没有关注那些年轻一辈的企业家,比如同在杭州的马云、百度的李彦宏等等。

冯根生:马云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现在成为全国年轻人学习的榜样,他从事的是一个新兴的行业。现在的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像他这样成长起来的企业家。马云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也很钦佩他。

经济观察报:你们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经历也不同,包括你们所处的行业差异也非常大,你们怎么会彼此欣赏呢?

冯根生:他对我很尊重,我对他也很尊重,他是年轻一代的榜样,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家。他也很低调,衣着很朴素,为人也很好。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他跟你,包括鲁冠球这一代企业家的差别是什么呢?

冯根生:他的机遇和现在国家的高速发展有很大关系。他跟我们不同,我们是从最艰苦的时候走过来的,他没经历那个最艰苦的年代,比如“文化大革命”。我1970年时是车间主任,后来1972年宣布这个车间升为杭州第二制药厂,我升为厂长,结果不到两个小时就给我挂牌,说我是“走资派”。我走还没走呢怎么就成走资派了?你们听起来是笑话,可是我都经历过了。

经济观察报:你会觉得遗憾吗?因为你的很多精力都用在应付那些杂乱的事情上了。

冯根生:不能讲遗憾,只能讲无奈,遗憾也没有用。如果说我60岁退休,到现在已经过去15年。60岁退休我可能去做民企,如果我那时候选择离开,现在我的身价不知多少。

经济观察报:那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冯根生:原因还是自己觉得它(青春宝)是我带大的,我舍不得离开它。

经济观察报:过去这么多年你有什么想做但是没有做成的事情吗?有什么遗憾吗?

冯根生:那太多了,想做的做不了,因为国有企业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当然有遗憾,人怎么能没遗憾呢。如果我60岁退休,现在我可能是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了,肯定的,这是一个遗憾。还有,60岁到70岁是老年人的黄金时间,人在60岁以后,经验很好,身体也还好,到了70岁,老年人的黄金时间就过去了。我的老年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再不让我退休的话,等到我起不来时,再叫我退,留给我自己的时间一点都没有了。

经济观察报:如果让你给那些年轻的企业家一些意见的话,你会给他们什么?

冯根生:路都是自己探索摸出来的,你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经济观察报:你跟汪海熟吗?他现在就面临着一些困难。

冯根生:熟,怎么不熟呢。他有他的个性,人总要碰到困难。他的年龄也不小了,也快70了。2003年我组织了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20个人在西湖边聚会。当时找这20个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大家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我印象最深的是马胜利。1993年,他正在上班,人家开大会宣布他退掉,马上离开厂。结果他关上门,闷在家里大哭一场。把自己关了四个月,写了十大教训。中国的国有企业,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很多事情想起来心都是冷的,要搞就搞民营企业,盈也我的,亏也我的。我们厂里出去的大概有五六个人,出去不到十年,他们的身价都是五亿十亿的。去年冬天,我坐在楼下玻璃房间内,看外面风景。这时开进来一部大奔,到了门口,司机出来,把后面门打开,下来的是以前厂内的一个小鬼。他出来以后看到我坐在那里,很尴尬。我看到了他,我说小王,你不要刺激老子。他说老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我就走了。以后我不会叫孙子去搞国有企业,不如去搞民营企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