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行者的足迹

管理员2008-08-25 00:43

经济观察网 周文翰/文 蔡国强绝对是这个月最繁忙的视觉艺术家——他作为焰火特效创意总监为之忙碌了两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于8月8日登场,呈现在全球20亿观众的眼前,同时,他的回顾展也于本周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让人们得以见识他个人更为多元的创作面貌:一艘从福建运来的旧渔船悬在大厅中央,插满三千支闪闪发光的羽箭,似乎在叙述一个古老文明在当代世界中的尴尬处境,而翻滚着的7辆汽车、羊皮缝制的99匹狼的模型这样的巨型作品让媒体惊呼“狼来了”。但身着中式立领上衣的蔡国强说这只是一个出海巡游的船只回到母港而已,在开幕致辞中他温情地感谢祖国文化带给他的深刻影响。

的确,久居纽约的蔡国强现在和北京有了更紧密的关系,他买下的四合院就在离美术馆不远的地方,那是他最近两年最常待的一个家。

回到北京,穿越古老时空

对艺术圈内的人来说,蔡国强的作品耳熟能详,更多人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来见证回顾展的开幕式,但是当他们进入中国美术馆,仍然可以感受到蔡特有的爆炸般的气势:占据中央展厅整面墙壁的是他一周前刚刚创作的火药画《历史足迹:为北京奥运作的计划》,这是对他设计的奥运会开幕式29个焰火脚印从永定门走进 “鸟巢”的宏伟场景的再现,但彩色已经化为浓厚的黑黄色印记,灼烧形成的斑驳脚印穿越模糊的人民大会堂、天坛、“鸟巢”等标志性建筑,如同一个轻盈的梦掠过这个古老的城市。

东侧展厅则是七辆通体插满霓虹电灯管的汽车翻滚的姿态,蔡国强说这件名为《不合时宜:舞台一》的作品是他有感于层出不穷的自杀式人肉炸弹事件,于是把车行进、爆炸的场面分解成慢镜头——用9辆不同位置、姿势的车来表现这个过程,表达一种身体上的痛楚和不确定感。而西侧有99匹羊皮缝制的模型狼冲向一堵玻璃墙的作品 《撞墙》——这是蔡国强2006年在柏林创作的作品,盲目的狼群启动、冲击、由低攻击而又被挫败的场景隐喻柏林墙倒塌事件,但他别出心裁的制作了透明的玻璃墙,让这个隐喻冷战的作品有了一丝美感和延伸性——人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堵柏林墙。即便在这个回顾展中,隔阂和差异仍然存在,比如他那件插满羽箭的渔船——名为《草船借箭》的作品——在纽约展出时后面有个小风扇吹动一面红旗,但在北京为了避免争议就“因地制宜”地去掉了。

炫目的装置作品证明蔡国强不仅仅只会用火药这一招,他的作品也并不全然以“火爆”取胜。比如,旁边展厅的装置作品《随意的历史:河流》富有亲和力,在竹子编制的人造“河道”里加上水,小孩子可以在里面坐羊皮筏子玩耍——可惜河道太窄而筏子的平衡性似乎不够好,常常要劳驾工作人员的帮助才能进行一次小小的漂流。

事实上,北京的展览是蔡国强大型回顾展的全球巡展的第二站,只是规模几乎缩小了一半。今年2月这一展览首次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SolomonR.GuggenheimMuseum)开幕之时,当地有记者夸张地说纽约人应该认识“蔡国强”这三个汉字——虽然在纽约居住了10多年,但让蔡国强出名的不仅仅是他的作品,还有那些和中国有关的关键词: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北京奥运会以及类似“中国卖价最高的艺术家”这样的头衔。这个展览在纽约展出3个月,吸引的观众数量之多创下了古根海姆美术馆第二大观展记录,展览策划人、古根海姆基金会前主席汤马斯·克伦斯兴奋地说,这再次证明“蔡是21世纪最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之一”。

从泉州到纽约,炸出一片天

40年前,当蔡国强在泉州跟着父亲练习毛笔字的时候,他的父亲——即使在那个匮乏时代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艺术爱好,甚至在火柴盒上描绘山水画——绝不会想到他的儿子会成为如今这样的艺术家。1970年代,蔡国强一边在当地高甲剧团工作一边学习油画,优美的苏联风景画的风格似乎是那时可以参照的艺术潮流。

和中国许多方面的变化一样,真正的冲击在1980年代初到来:在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读书的蔡国强可以得到越来越多的外部信息,他和很多年轻艺术家一样希望打破沉闷的艺术格局,他曾经用电吹风来吹出抽象风格的作品,后来突发奇想用具有偶然性和破坏性的火药来灼烧颜料,比如,用焰火喷油画布,但常把油画布喷得全是洞眼,只好放弃,后来他试着将火药直接铺放在画布上燃烧,留下的烟火痕迹形成字画,形成诸如《胎动》这样展现生命和宇宙奥秘的作品。

火药,中国人对这个四大发明不会陌生。蔡国强小时候在老家泉州过年过节也和邻居孩子一样喜欢放爆竹烟花,火药燃爆瞬间的声响、特殊的馨香从小就在蔡国强的心里留下印象。“火药是一个自发的、不可预测和无法控制的媒介。你越是想控制它,往往越无从入手,创作的结果永远难以预测,而这正是最有趣的部分。通过利用火药,可以探讨我所关注的一些东西:具有娱乐价值的公开展示物和精神象征体之间的关联;某种事先设计的力量如何转换,剧烈爆炸如何转换成美丽的具有诗意的事件。”

1986年底到日本游学时他继续这方面的探索,逐渐地,蔡国强越来越了解火药的性能:比如速度越快画布越不容易烧着,纤维纸比普通纸更容易烧出细腻的质感。进而,他开始从纸上走入“爆破”计划,德国的美术馆、嘉裕关长城、广岛中央广场等不同地点的大型爆破表演让他的艺术生涯又跃上一个高峰。但是不要以为艺术家的生活就是一帆风顺,他也曾遭遇过拒绝和危险,比如1996年在澳洲亚太三年展演出前的测试中,制作作品的焰火工厂发生爆炸事故,好在装载火药的卡车在最后关头开出了火海,没有造成更大损失和伤害。

为“9·11”所改变

真正让蔡国强在主流博物馆站住脚的还是他的社会计划和装置作品。1996年到纽约定居不久,蔡国强就自带火药和传真机里的纸筒,来到美国内华达州核实验基地里炸出一朵缩微的“蘑菇云”,表达他对“有蘑菇云的世纪”的反思。之后他用自制的小型火药装置到曼哈顿——正对着的就是尚未被撞毁的世贸双塔——和自由女神像附近的小岛上燃放烟雾,组成 “蘑菇云”系列作品。

他没有想到,2001年纽约真的遭遇到爆炸的硝烟:两架飞机撞毁世贸双塔的图景震惊了全世界,也改变蔡国强和纽约的关系。这个新移民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纽约人的痛楚、茫然和温情,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于是创作了一系列治愈创伤的作品:最该是他炸出彩虹来治疗创伤,但是他并没有放纵自己的同情心,很快,他又把彩虹做成晴天的黑彩虹——半年时间里每天中午12时曼哈顿上空都会奇怪地爆出一朵“黑云”——来提醒这个城市容易遗忘的人群,莫名的危险和不安的阴影并没有完全消失,“和以前的时代不同,现在危险好像看起来有一点点片段式的,发生车祸或者恐怖主义袭击,马上就清扫干净,整理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现在没双子塔了人们也习惯了,这是一个迅速就回到‘正常’的时代”。具有讽刺性的是,“9·11”之后人们对火药破坏有了更多的宽容 “以前在城市上空爆破总有很多压力”,比如大都会美术馆也不太容易接受这样的项目,也难以诱发公众的思考,但‘9·11’改变了一切”。

他的创作历程有着明显的周期性转变,早年他在中国的作品主要来自宇宙神秘主义的冲动,到日本以后受到地气的影响,关注人与天、时间与空间、生态平衡这样的议题,延续了他青少年时期对宇宙、世界的童心。而美国则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民族大熔炉”国家面临的各种意识形态、政治、经济上的冲突因素,开始创作一系列具有强烈视觉冲力和政治含义的爆炸艺术和互动装置作品,他是用东方的风水、中医等元素和观点去冲击西方主流的当代艺术风格,制造出新的对话和可能性,到了2002年以后,他也开始用跟西方人用一样的装置材料——比如汽车——来探索暴力等等热点议题。

和欧美那种完全从观念推导出作品的概念艺术家不一样的是,蔡习惯从身边的事开始思考,一开始他使用的火药、风水、中药等等都是从小在家乡都接触过的,但是他的智慧在于把这些传统的东西用来创作出针对当代特殊场景的艺术作品来。早年学习舞台设计的经历,也养成了他注重戏剧性、空间和观赏效果的习惯,他的作品既针对专业观众那种探讨政治文化议题的癖好,也呈现给不愿深想的普通观众独特的造型、色彩之美,让观众“被那个世界和作品本身的造型迷住。如车的翻滚、美和爆炸、生命开花的诗化、死亡瞬间和升天一样”。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也进行跨界创作,比如曾与日本著名设计师三宅一生合作“爆炸时装”,与云门舞集合作舞蹈作品,之后,更是2001年主持设计上海APEC会议大型景观焰火表演、参与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创意,让他为艺术圈外的人所知。

“乱搞”背后的创意学

从独立艺术家到参与APEC、奥运会的创意,他在不同的地点、系统中游走,作品越做越大,涉及范围越来越广,常常牵涉到和大量合作者、当地政府、警察局等的交涉,他的一再成功证明了他的灵活性和协调能力。艺术记者们也喜欢他保有的草根性和幽默感,比如他喜欢用“乱搞”和“做爱”来形容自己的创作,也不讳言至今还保留有绘画情结,“从小我想做艺术家并不是想做装置这种的,那时我想象的艺术家应该是八大山人、委拉斯开兹那样的。而今天像做社会运动一样做大的装置作品、计划是很疲惫的,所以我做这种纸上的火药画就像做爱后的床单,这是自己身下的东西,自己可以控制,觉得特别安慰”。

在奥运会期间开幕的回顾展似乎是“功成名就”的一个高峰,这也意味着更多的争议声音。当他1999年在威尼斯双年展上请十位雕塑家到现场复制文革时期大红大紫的群雕 “收租院”时就曾招来国内艺术机构的诉讼和评论家的批判。蔡国强说他只是让这些曾经成为时代潮流的艺术家制作这些如今备受冷落的作品,并通过他们的塑造、固定、剥落来凸显出时代的巨大变化和矛盾性。但他招致的批评和诉讼也再次证明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国家的艺术家在全球化时代的“进退两难”:参加到艺术大展的游戏、用中国元素创作作品会被批评迎合西方人的异国情调,而用西方的素材、观念创作又会被认为是全盘西化,和自己的根失去关联。

蔡国强避免让自己陷入这种语言定义的两极争端,“我不会把现代的和传统的、极端前卫的和相对保守的完全割裂开来。我总是在所谓的国际化、全球主义和本土化种种对立的两极之间跳来跳去。我想对我来说最有魅力的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可能。”正如他这次回顾展的主题“我想要相信”(IWanttoBelieve)——和美剧《X档案》的一句台词不谋而合,如他所表露的——“我愿相信,在这个宇宙中,有很多我们没有意识到的可能性”,他好像是偶然来到地球的一个旅行者,从福建泉州一路走到上海、东京、纽约、北京,怀着好奇的眼光观看、质疑社会历史、政治,但是不做是与否的判断,也没有人可以猜到下一步他会出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