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综合症患者
导语:

这个迷人的理想主义者,那些女人们争相与之共眠以期留下英雄的种子的人,这个对屠夫、不公、官僚宣战的人,这个曾不可救药地陷入爱情的人,就是如此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让自己都感到灰心丧气的怪物。

   李翔/文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位忧郁而迷人的上校就这样出场了。这可能是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开头。尽管我们随后就会知道,奥雷里亚诺不是这本小说的主角,看冰这个举动,对整本《百年孤独》而言也无足轻重;甚至“面对行刑队”这个吊人胃口的场景也只是被加西亚·马尔克斯轻描淡写地处理——子弹并不是终结上校生命的凶手,孤独才是。

在这部人物众多、奇想联翩的小说中,奥雷里亚诺上校想必是马尔克斯最宠爱的角色。他发动过32场武装起义,逃过14次暗杀、73次伏击和一次枪决。有一次有人在咖啡中投毒,投入的马钱子碱足够毒死一匹马,但在母亲的护佑下他逃过一劫。在近20年的内战中他一直身先士卒,却只受过一次伤,还是自杀未遂。他曾经逼近权力的极致,最终还是放弃了,余生都在父亲留下的炼金室中周而复始地铸造小金鱼。等到他想撼动他人权力的根基时,却发现自己连基本的自我认知能力都已丧失。

在《番石榴飘香》中,马尔克斯说:“拉丁美洲的历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的总结,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戏剧的总和,”而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动的那32场最终败北的武装起义,就是对这句话的最好解读。在撰写这部小说时,马尔克斯不是没有犹豫过,“我还真有一次想让这位上校掌权执政呢。”只不过,如果上校成功,这部小说就会变成另一部《族长的没落》了——它的主角是一位拉丁美洲的独裁者。

奥雷里亚诺上校变成独裁者的倾向,在他尚未成功之时就已经出现。在一次例行公事的电报谈话中,充满战争虚无感的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苍凉的街道,“悲伤地敲下发报键”:“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电报那头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沉默了一会儿,发回电码:“别犯浑了,八月下雨很正常。”拥有一双敏感、忧郁和生来孤独的眼睛的上校,无视下雨这件事,也无视革命同僚向他传递出的情绪,用绝对理性的思维予以教训。这个动人的细节足以说明权力对人的异化。

“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恶,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们发出同样的欢呼。”马尔克斯写道。

奥雷里亚诺上校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来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革命终于逃脱了革命发起者的掌控,变成了一头意欲吞噬它的创造者的怪兽。他已经洞悉了全部事情的本质:“不用浪费时间,博士。重要的是,从今以后我们只为权力而战。既然是这样,我们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革命也变成了功利主义的。

当他攻入马孔多,俘虏了他的朋友和他惺惺相惜的对手蒙卡达将军时,他对蒙卡达将军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还没有被战争和权力变成怪物的蒙卡达将军回嘴道:“见鬼去吧,老兄。”在临死之前,蒙卡达将军对这个权力造就的怪物、他曾经最欣赏的对手以及停战时期的朋友说:“我担心的是,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你不仅会变成我们历史上最专制最残忍的独裁者,而且还得枪毙我的乌尔苏拉大姐(你的母亲)来抚慰你的良心。”

由于马尔克斯几乎从来不描写人物的外貌与性格,我们只知奥雷里亚诺上校有一双忧郁和孤独的眼睛——这双眼睛的气质也成为人们辨认他的儿子们的标志;他爱上了一个少女,为此愿意等待她成年再娶她;他有一个私生子,但他勇敢地承认了这个孩子;至于他为什么参加革命,那只是因为他见识到保守派在选举中的不诚实;后来他又干掉了引领他走向革命的医生,原因是医生“不是自由派,也不是保守派,而只是个屠夫”——这时他尚且能敏锐地洞察到所有宏大的理想与口号之后事物的本质;他对权力也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姿态,尽管他可以称自己为将军或者司令,但是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上校”军衔,不到革命成功不罢休。

他变成独夫的过程大致是这样子的:他先是失去了对人与事的敏感程度(在他呵斥战友马尔克斯上校别犯浑时已经表现出来),接着他对那些能够威胁到他的人感到不安,但是他对这种不安又有些愧疚;再接下来,不安全感开始放大,他的戒备心日益深重;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力,并且意识到周围人对他的奉承,意识到自己被人怕,而且习惯了这点;他仍然想用“革命”与“理想”的名义来糊弄自己,所以他会说,“是革命要枪毙你”;终于,他开始明白,原来这一切斗争都是为了权力,而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他所反对的东西的一部分;他变成了一个“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人。

这个迷人的理想主义者,那些女人们争相与之共眠以期留下英雄的种子的人,那些年轻的军人们为他的梦想和行动所激励而誓死追随的人,这个反对屠夫、不公、官僚,对这些宣战的人,这个曾不可救药地陷入爱情的人,就是如此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让自己都感觉到灰心丧气的怪物。

只有上校的妈妈乌苏拉,最终洞穿了这个儿子的真面目。她在失明的长夜中终日思索,开始意识到自己钟爱的儿子、祖国的英雄、马孔多的骄傲奥雷里亚诺,并非由于战争的摧残才丧失了对家人的情感,以至于一把火焚烧掉关于亡故的妻子的所有记忆,无视那顽皮的双胞胎侄子在自己面前耍弄的变换身份的把戏,“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的成功和失败都因为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

老母亲的断言太有宿命论性质。这种罪恶的自大与其他成功而颠沛流离的战争生涯互相促进。他成为这样一个成功者:他像猪一样在荣誉中打滚,志得意满地品尝胜利的同时,也胆颤心惊地想到失败的可能;漫不经心地看着权力带来的种种效应,以至于对最基本的常识变得麻木,甚至一度妄想着自己仍然是在为最初的理想而搏斗;他幻想自己是在驾驭权力,而只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自己反对的事物的一部分。

最终我想说的是,现实中,我的确在不少商人们身上,看到了所有这些奥雷里亚诺上校权力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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