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支那:火药桶上的双重生活

秦蓓蓓2012-02-09 16:15

 

 

 

秦蓓蓓/文并摄影

尽管没人能否认,缅甸,这个长期被军政府把持的国家正以令人惊讶的姿态缓缓转身,步履蹒跚地走上了政治改革之路,但这里的民族问题却仍然是久治难愈的痼疾。由于中央政府长期奉行显失公平的大缅族主义,缅族与各少数民族间的矛盾早就根深蒂固,经济、文化、信仰无一不是引发争端的导火索。甚至连这个国家究竟叫什么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都能引发无休止的争议。

其中政府军与克钦人的纠葛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成为首当其冲的头疼问题。论血缘,克钦的绝大多数居民和中国的景颇族流着相同的血液,继承着古老祖先——羌族的勇猛与热情;论文化,自基督教19世纪末传入此地,结束了这里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方式,100多年来已经形成了独特的语言、文字和社会生活。政治、文化、血缘三重因素叠加而成的强大离心力足以使克钦与内比都渐行渐远,而两年前缅甸军政府在未与当地居民和民族自治当局协商的情况下,擅自与中资公司签订的在伊洛瓦底江上游修建密松水坝的协议,更导致了一系列严重问题,成为摧毁双方相互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艰难维持了17年的和平局面轰然垮掉。从去年6月开始,缅甸政府军与克钦独立军(KIA)战事再起,而且从克钦邦蔓延到了掸邦北部。就在我们停留在缅甸的短短几天之中,缅甸政府军同克钦民族阵线(CNF)之间的战事刚刚告一段落,缓过手立刻加大了对KIA的军事打击力度。

风云突变,我们的克钦之行变得敏感而危险。行前我们被告知那里的局势非常紧张,傍晚6点就宵禁,城外可能就有地雷。仰光的朋友们反复叮嘱:不要暴露记者身份,不要随便拍照,要删除电脑中有关克钦问题的一切文档,不要让别人看到录音笔,在公共场合勿谈国事,不要问太多问题,不要在宵禁以后在户外逗留……一系列的“不要”让我们既兴奋又高度紧张。

在飞机上看着蓊郁苍翠的丛林在机翼下划过,密集的市镇、教堂、街道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伊洛瓦底江畔,我已经忍不住揣测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硝烟弥漫的战场。然而接下来的一系列情景却让我有些错愕:每天唯一一趟通往密支那的航班上,一半乘客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下了飞机,全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肃杀,只觉得机场奇小,甚至还不如中国西部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仅有的一条凄凄枯草的跑道孤独地延伸着,与想象中当年抗战时美中混合部队奇袭的著名机场相去甚远。一下飞机果然有军人对每个外国人详加盘问,在一大本用手划出的表格上密密麻麻地记下了一大堆资料,但没有翻检我们的行李查看相机、电脑等物。

机场外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小市场,有挂着克钦文、缅文和汉语标牌的五金店、电器店、杂货铺。行车10多分钟就进入了密支那市区。这个缅北第一大城市据说人口曾有17万,近来缅北再度战乱,难民流入,现在大概已有近20万。市区街道经过英治时期规划,呈整齐的方格状,两条相交的主要干道与缅甸许多城市一样,照例分别叫做宰基路(即缅语“主街”)和昂山将军路。缅甸不发达,缅北更是如此,这里多数路口没有红绿灯,汽车、拖拉机(很多是改革前中国流行的那种简易的手扶拖拉机,当年中国农民常用它作乡间运输代步工具,号称“牛拉犁,拖拉机赶集”,今天缅甸也差不多)、摩托、自行车、牛马车甚至马帮和行人都混杂一起。当天似逢集市,街上十分拥挤,看上去倒是一派祥和。

熙熙攘攘的密支那主街

伊洛瓦底江畔的市场则更是整个城市最为热闹的所在,挑着担子的小贩在马路中间就地打开包裹:黄澄澄的柑橘、青翠粽叶中裹着的五彩糍粑、罐子中装满了的弹球般大小的红色土豆和洋葱,卖服装的三轮车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贩扬起一件件衣服招揽着生意。离市场几步开外,丝带一般的江上几叶扁舟,从小城边上迤逦而过。极目江东的莽莽群山,市民们说那里就是最近打仗的地方……但江这边并无异样,一派中国传统乡镇式的纷杂与热闹。如果不是街上偶尔呼啸而过的军车和荷枪实弹的绿衣军人,几乎令人误以为置身于十几年前的重庆磁器口码头边热闹的集市。

克钦邦东与中国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和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接壤,北与西藏自治区昌都地区相邻。克钦族与景颇族从血缘上来说本就是跨境而居的同一民族,相貌风俗多有相同之处,若不是19世纪基督教文化传入此地,形成了完全是由拉丁字母组成的克钦文和今日遍布于街头的教堂,很容易让人产生已经在中国的错觉。密支那市内有不少店铺是华人、甚至就是中国的生意人所开,就连此地赫赫有名的双龙宾馆也是由华人同胞所建,布局陈设像极了国内的县城招待所。虽然只有8层,却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摩天大楼”,登上顶楼远眺,整个城市的容貌一览无余,大大小小的教堂、佛塔、清真寺错落分散在低矮破旧的灰色民宅中,昭示出这里复杂的多元文化,但却并无一方的神灵能够阻止最近这场人祸。旅馆的房间内中文标识随处可见,电视上《达人秀》正进行得热火朝天,为我们翻译的小伙子是缅甸的第三代华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好奇地问我们:“温家宝是不是很受欢迎?”“你喜欢周立波吗?”照理说晚上6点宵禁,可是到了9点,路边的不少餐馆内仍旧是高朋满座。让人怀疑这是否真是那个与战争有着不解之缘的缅北重镇。

像是为了回应我心中的疑惑,在密支那停留的两天,这个城市逐渐向我展示了它的另一面。1月中旬正值克钦族最盛大的节日——目瑙纵歌节(克钦新年),密支那城北一公里江边就是著名的目瑙祭坛,周围建有克钦民俗馆、文化会馆等,一街之隔就是克钦独立组织(KIO,如今克钦族主要的反对派政党,克钦独立军就是归该党领导)驻密支那的办事处。过去和平和停火时期,军政府默认克钦自治,目瑙节活动就由KIO出面组织。可是战火重燃后他们已经撤离,小楼被缅军进驻。往年这个时候,目瑙祭坛旁早已聚集数千民众,大家载歌载舞,感谢神灵的恩赐,即便是在战争状态下,交战双方也会在这几天内休战联欢,大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味道。然而今年的目瑙祭坛旁却空无一人,高大的目瑙柱寂寞的在野草渐长的广场沉睡。

高大的目瑙柱立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目瑙屋,野狼、公鸡、雄鹰等形象跃然其上,昭示着这个民族的勇敢、顽强、以及一根筋

目瑙屋上克钦族的民族图案色彩依旧斑斓,狮子、大象、野狼、公鸡、雄鹿等图腾形象跃然其上,昭示着这个民族的勇敢、顽强以及某种程度上的一根筋。我在不同的场合中都听到相同的一句话:“克钦人是不会被消灭的,纵使政府军可以攻克一些营地,但我们的人可以转移,最糟糕不过是游击战,终有一天,我们会卷土重来”。然而从克钦地区颇具影响力的宗教组织KBC(克钦浸礼会)透露的数字看来,长期的战争还是使这个民族损失惨重。由于居民大量逃离,克钦地区人口数量已由1990年的120万锐减至2011年的75万。KBC的负责人Kum Shawng牧师说:现在各民族进行的种种斗争都只是为了保护当初的《彬龙协议》,反抗一党专政,维护民族的尊严与自治。但他也表示,大部分的克钦人对缅甸的民主化进程并不热心,因为纵使实现了一人一票的民选制度,克钦族也会因为人口稀少,不可能取得多数。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通过和平谈判而实现真正的自治,摆脱这个让他们感到痛苦和屈辱的军政府。

 

 

愿望虽然美好,但如果不能通过民主选举产生一个比较温和的政府,在战场上处于不利地位的克钦人又如何在谈判桌上赢得真正的自治呢?所以许多克钦人虽然对通过民主选举参与联邦事务不感兴趣,但他们对“缅族通过民主摆脱将军们的挟持”还是很期待。昂山素季女士在这里人气很高,承诺改革政治体制的现任文职总统吴登盛也颇得民心。前缅共克钦族干部、现已退休的吴茂银便说:吴登盛总统并不想打仗,但是好战将军们不听他的,这是缅甸民族冲突的症结所在。只有缅族民主派壮大后,总统才能借助他们摆脱将军的控制。

从市中心上车出发,一路走来,向导指着路边的景物向我们介绍上个月哪个路口发生过巷战,哪所房子附近有炸弹爆炸,末了不忘好心的提醒我们,前几天KIA刚刚击落了一架政府军的飞机(后来听说是误传,那架飞机只是被击伤),所以回程时机场的安检程序也许会非常繁琐。说话间,街道两边的景致从低矮、破旧的房屋变成了壁垒森严的簇新砖房,满街的人群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令人不安的寂静与空旷。原来,这条街就是密支那的邦、市和军队各种政府机构所在的行政中心区了,那一所所墙头绕着铁丝网的气派建筑就是各种“衙门”。车行前方不时就会有带刺铁丝网钢架拦住去路,表示前面封闭交通,要求改道绕行。见到这里街上并没有身着绿衣的警察,正待抓拍一张留念,导游的语气陡然一紧:“快把相机收起来,这里摄像头很多”,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出了城区,在颠簸的泥土路上向西南行驶20分钟,向一个大院内一拐,就到了难民营,大约10亩大小的场地内,5座竹木结构的大棚映入眼帘,院子东侧有一个饭棚,远处还有一个洗澡间,一个卫生间,屋后的空地上晾晒着半旧的衣服,这就是近600个难民生活了5个月的临时大家庭了。每个大房被分隔为10个单元,两家共住一单元,一个大房住着20户人家,每个屋子不过三四平米,光线幽暗的屋内大多只有几件极为简单的衣物铺盖。然而这样的木屋已是已算难民营中的高级住宅,整个密支那总共只有15栋。朋友们告诉我们,这是军政府控制区,联合国机构可以进入给予援助,所以条件较好,但大多数难民都在KIA控制区,有的还逃到了中国境内,军政府不允许联合国机构过去,那里的难民营条件就要糟糕得多。

难民营内

放学归来

 

院落内身着筒裙的妇女照顾着怀中的孩子,一些年轻人正在一个兼作公共起居室和会客厅的竹棚内看电视,年幼的孩子在空地上嬉戏玩耍,然而所有人在看到我们这些陌生人的一瞬间都变了神色,脸上写满了高度的警惕与忧虑。即便在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后这种疑虑仍然没有完全消除,整个采访和参观过程中,几个年轻的后生围坐在我们周围,有意无意地听着我们与采访对象的谈话;背着孩子的女人凑在一起,冲我们所在的方向低声交谈着,就连正在玩耍的孩童也会时不时停下脚步,站在雨地里远远地打量我们。

向导解释说,他们的担忧与疑虑并非空穴来风,像这样的难民营目前是政府不允许开放的敏感场所,为了防止难民与外国媒体接触,时不时会有密探借各种身份混进来监视他们,若是我们此番到访被政府察觉,那么这个难民营的情况只怕会雪上加霜。

一个难民告诉我们,这是他第二次经历战争了,距上次战乱已有近20年时间。他原本住在从密支那到八莫之间的一个小镇上,自7月战争开始就到了这里,迄今已有5个月了,他说自己和很多村民一样,战争一开始听到枪炮声就跑了,有些人甚至连一身换洗衣裳都来不及拿,还有一两个人已经死于流弹。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传闻如影相随:哪里的村庄被毁了,哪里有士兵抢劫、杀人、强奸妇女,但却没有人告诉他这次战争的原因,目前的战况如何,以及何时可以回家。当被问到家乡的生活时,他的神色有些落寞。有人介绍说以前这些村民大都靠种稻米为生,每家大多有10——15亩的稻田,一年两次收成,虽然收入不是很稳定,生活也不是很好,但总算有事情可做。而现在,他们除了吃救济没有任何工作,只有村中的头人有时会给他们一些钱,吃穿倒是不缺,救援机构送来的粮食,大人每日两餐,孩子每日三餐,佐餐之物早上吃焖豆子,晚上吃菜,每周能吃到三次肉。克钦邦政府还为年龄大些的孩子安排在密支那的学校里临时借读,书包、文具都是联合国统一配发。昂山素季和民盟的领导来看过他们,“大家都希望这次昂山素季当选,但现在一切都还很难说”。

在食堂工作的志愿者

这个难民营的负责人,宗教机构KBC成员Aung Myat Hpauyu介绍说,以前难民受战争影响时间较短,大家一般只在难民营呆几天,等情况稍微好些就各回各家,像这样这么多人长时间聚在一起还是第一次。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要么住到难民营,要么偷渡到中国去,此外再无其他出路。现在伊江上游政府控制区内有3000难民,其他地方不详。从密支那到八莫之间一共有17个难民营,这是最大的一个,本来计划的承载人数是400人,但现在居住着来自伊江附近的十四五个村庄的近600个村民,还有100多人实在住不下,只好住到了附近的教堂中。除了作为赞助人的KBC,这里由联合国旗下和克钦地方的NGO协同管理———就拿这个难民营来说,日常的柴米油盐由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提供;居住的房屋由UNHCR建造;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由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建造;当地一个叫SHALOM的非政府组织捐建了浴室;另一个“关心世界组织”(world concern )出资赞助KBC, 新政府成立后还来发过两次救济,一次每家缅币5000,另一次每家10000(1美元现合约900缅币),并提供一些基础的医疗服务,KBC也请了一些医生在各个难民营中巡回出诊,但目前最缺的是药物。而且剩余的捐款也只够再坚持一个多月,虽然也会组织一些成年男子出外打工,但日子一久总不是办法。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谁也说不好。

今天有肉吃

说话间,表上的指针指向了下午四点,两辆满载着学生的校车驶入庭院。放学了,孩子们背着UNICEF发放的蓝色书包跳下车,打闹嬉戏,似乎尚不知目前的处境艰难。开饭了,饭堂升起袅袅炊烟,今天是有肉吃的好日子——每人一份土豆烧肉,一盘米饭,两人一碗汤。看着他们脸上的笑颜,再想到他们晦暗不明的前景,一时竟百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