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者归来
导语:100万人要搬家,全世界人都知道。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却被那么轻描淡写。三峡大坝蓄水,牵涉到我的命脉之地。某种程度讲,我为了记录长江沿岸即将消失的历史文化回来,那么多年游历、流浪,就是想寻找那个目标。如果找不到三峡,我还会继续走。

 

王以培与三峡老人在一起

 

流放者归来  白墨/文

 

“这一代人之所以迷惘,首先因为他们是无根之木,在外地上学,几乎和任何地区或传统都失却维系。”马尔科姆·考利在《流放者归来》里如此分析上世纪20年代美国一代青年迷惘的原因。那是美国经济开始飞速发展的时期,社会的各个行业,出版、戏剧、新闻、金融等行业,在1900年以后开始集中纽约,地区传统开始消失,美国成为了菲兹杰拉德笔下所描述的最放浪的、最华而不实的纵饮欢乐的年代。

考利称那为除根的过程,经济的集中,大都市的崛起,大学教育的迷失,使那一代年轻人失去了精神和物质上的根,理想青年在那种商业社会里,成了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要不找不到满意的工作,要不踏进社会,富有才华但极少建树。

“年轻人该怎么办?”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在这个伪善而压制人的国家里年轻人没有前途。他应该乘船到欧洲去,在那里人们懂得怎样生活。”漫长的除根过程后来达到了顶点。在纽约的码头,“法国轮船公司码头形成了格林威治村的边界。一等到有足够的钱购买船票,他们就漂洋过海到欧洲去了。”他们希望到别的地方去,因为那样就可以把问题扔下不管。

80年代之后,经历了文革一代的中国年轻人,被同样完成了除根的过程,他们同样走到欧洲、美国,去染上旅行的恶习。王以培就是其中的一员,带着对兰波这位“通灵诗人”的敬仰,带着对波德莱尔虚幻的梦,他在法国深受震撼,但那种震撼仍然无法钻入内心。他想寻根,但和八十年前美国的年轻人面临同样的问题,远方的国家回得去吗?

一战之后的美国,改革开放的中国,都面临着同样的经济盛况,整个社会变成被效率、标准化、成批生产、机器——这种敌人统治着的国家。人的消费道德观和社会价值观逆转了,家乡改变,流浪者“发现自己也大为改变、失去了根,以致你的家乡拒绝你回去,拒绝让你参加家乡的共同生活?”2000年的中国,长江,中国文明的起源之地,一座巨大的大坝将改变从小在长江边生长的王以培的故乡,这撼动了他还存在的“童年之乡”,这是他唯一的记忆与根,他带着寻找和记录的“忠诚”,毅然地回到了故乡。以下是他自述这段流浪和归来的故事。

 

《流放者归来》
(美)马尔科姆·考利/著
张承谟/译
重庆出版社
2006年10月

 

长江把烟村与世界连成一片,我因此懂得了江河、故园对于人类的意义。

——《烟村》

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末的事件之后,其实我们那代人都经历了一个自我放逐的过程,只是那之后,我把自己给找回来了。

这个寻找自我的过程,不只是个人的主观愿望,也是机缘巧合。我在中国和世界各地流浪了十年,总觉得心里有些事情过不去。我先是去了云贵川,后来去青海、西藏、新疆。这段旅程的开始是1990年去敦煌,那年我研究生毕业。1991年和独立戏剧家、诗人张广天一起去流浪。

后来就出国,第一站去的美国,1997年在美国待了一年,1999年在法国待了一年。各地旅行中,也是一种寻找,寻找自己的归属,也重新认识自己。

我大学专业是学习西方文学,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我看到西方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那么重视,为什么我们国家就这么挥霍自己的文化呢?那种感觉在欧洲尤其强烈,什么叫文明?什么是文化?我们都把自己的根本丢了。另一方面,我发现我离不开母语。在国外,我觉得一个人使用母语,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

2000年,我去了庞贝古城,后来追寻庞贝古城的历史,我发现当时有个地方官,叫小比利牛斯,他给上级写了封信,汇报情况。这封信成了这场历史事件唯一的文字资料,所以是最珍贵的,当时我深受震撼。后来听说三峡大坝建成,要开始蓄水,突然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关,当一个灾难,大的历史事件来临的时候,人们都在奔逃,我要把它记录下来,于是就回来了。我对三峡几乎一无所知,但为了做这件事,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100万人要搬家,全世界人都知道。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却被那么轻描淡写。三峡大坝蓄水,牵涉到我的命脉之地。某种程度讲,我为了记录长江沿岸即将消失的历史文化回来,那么多年游历、流浪,就是想寻找那个目标。如果找不到三峡,我还会继续走。

长江的旅途从2001年开始,我从南京出发,坐船到重庆,然后从重庆一站站往下游走。我当时也不知道走多久,现在一晃就走了十年。

我从小就一直有一个文学梦想。小时候我父亲给我讲很多作家的故事,我记得他说普希金很多年一直沿着伏尔加河采访写诗,托尔斯泰为了写《复活》,一次次去监狱。我自己找到的是长江三峡。这种感觉是不同的,我在法国的时候去巴黎圣母院,被那种历史和宏伟深深地震撼,但那种震撼没有钻到心里去,但我一到长江边就被感动了,那是一种敬畏,找到了个人的信仰、归属。

从重庆一站下来,云阳的张飞庙、奉节的人民广场、刘备的永安宫等等地方我都去了。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去多久,会是什么概念,这也是一个逐渐了解和深入的过程。当时从国外回来前我就想要回到我的家乡,当时我想应该写些像兰波的《地狱一季》、《彩图集》那样的诗歌,后来发现题材不一样。于是我开始做其他尝试,想考验下自己现代汉语的潜力和极限。于是我就模仿《红楼梦》里写菊的诗歌,写访白帝、问白帝、哭白帝。我想要穷尽一切汉语的可能性,后来以“日月梦隐映魂灵”每个字为首,写了七首诗。那时我也反省80年代,我们满脑子都是王尔德、波德莱尔,都是一些虚幻的东西,最后梦都碎了,文学也都放弃了。当我重新找回汉语时,我想我必须重新找回一个载体,我不能从外界去找。顾城、海子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因为他们的自我是假托在一个虚幻的事情上的,这种死亡我们非常能理解,当时叫我们死很容易的,因为精神上很痛苦。

第一次去三峡的时候,看到什么我就记录什么,用文学的方法来记。因为将来所有这一切几乎都要沉入江底。当时就是感觉一个人生活在将来的、未来的江底那种感觉。

后来走到一个地方叫新田,这个地方的人有个说法,“后人发不发,全看祖坟埋得好不好”?我以前一直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一种迷信,后来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其实是一个寓言,一个符号,一个暗示,那就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民族,如果不安顿好自己的祖先,就没有未来。

再说当地的另一个说法,“九朵莲花三枝藕”,就是三条溪流绕着九座山丘而行。风水先生看到这个真谛后眼睛就瞎了。我听了后想,这么熟悉,这不是和希腊神话里的俄狄浦斯一样吗,他猜出了那个谜语:什么东西,小时候四条腿,大了两条腿,老了三条腿。他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谜语,然后斯芬克斯跳崖,他当了国王。因为我自己是学西方文学的,我有了这个背景再去就看到了一种很惊人的默契,我就想我们的文学也应该是从民间的故事,民歌来的,所有我在白帝城收集了大量的民间故事。这里面包含了很多文化的故事、我们看西方的故事觉得了不起,觉得我们民间的故事是迷信,可其实是一样的,一样了不起。古希腊的民间故事,是他们文化的发源,我们的民间故事却被轻视。古人看自然的眼光很有诗意,这种诗意在现代人中间丢了,我们只能看到这里有石油,那里有天然气,都是利益,资源。

 

《烟村》
王以培/著
作家出版社
2009年6月

 

2009年我写的长江民间故事的小说《烟村》出版,这本书我写了八年,花了我很大力气。在文章的末尾我写了一首长诗,那是我的理想,用当代汉语写出最好的诗歌。实现这个理想,就需要旅行,需要基因,需要传统。

我一开始游历长江,只是发现长江的文化,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一个长江文明养育的人,长江文明与其他文明有什么不一样?以前泰戈尔讲过,古希腊的文明,是城墙围起来的文明。印度文明,是森林里的文明。他们回归森林,与自然和谐相处。中国文明是河流的文明,两河文明。河流与森林是一样的,“九朵莲花三枝藕”,这是审美的眼光,和自然是和睦相处的。

90年代流浪时,我写过一首诗:出门的时候/带着伤和梦想/归来的时候,伤口变深,梦想变辉煌。十年游历三峡,我找到自己的归属,也是千辛万苦,渐进的过程,这也是一个人把自己找到的故事。

这十年来我出版了不少书:《白帝城》、《新田白水溪》、《三峡记忆》、《烟村》等等,包括花了整整两年时间翻译的《兰波作品全集》,但这些书印量都很少,我也不去宣传,因为我在北京的日子,不上网,也不上微博,我和时代保持一个距离。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保持距离,怎么做到的。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说,我顺从我的天性,这是根本原因。我没有丢掉我的元真之气,没有丧失我的天性,也就无需刻意保持距离。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所以我对我的文章被阅读和评价与否完全不在乎。我父亲是学历史的,他以前经常教育我,相对于时代和历史的变迁,相对于历史本身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来讲,我们的文学和历史反映他们的程度,百分之一都不到。这个时代非常丰富和深刻,我们表达的太有限了。

我父亲1923年生,叫王觉非,是南京大学研究英国历史的。我父亲对我影响很大,但我要走自己的路。他写过一本书,叫《逝者如斯》,里面讲到他中学毕业后,从安徽徽州和一个同学一起,背着书包去重庆考学,考上了蒋介石的中央大学。他们走了一百天,除了飞机,什么交通工具都坐了。

他跟我讲为什么学历史,日本投降以后,他看到一个日本兵,脱下军装后,和普通人一样,他就想,为什么被绑架成战争机器之后,一个这么普通的人就变成一个杀人恶魔了?他就想人类历史怎么发展会变成今天这样,这个人间悲剧怎么产生的。他经常从这些简单的生活看法去寻找历史。

我父亲经常跟我说,英国人研究自己的历史,研究了几百年,我们只研究了五十年,怎么和他们比呢?可以比,因为我们有切身经历,切身体会,我们对英国革命,对中国革命,眼见过流血成河,经历过被入侵,经历过内战、文革、反右,这些都是亲身经历,我们对人类的历史有深切的了解。

80年代之后,我们每个人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我当时也可以出国,但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当时出门就碰到了一个印度教的传教士,给了我们大量的经书。他的道理并不复杂,人是灵魂,不是肉体,认识到了这点,人就该从事奉献服务。

翻译兰波,是我大二的时候在北大听一个老师的课。她叫金丝燕,讲法国象征主义作家。在她课堂上我第一次听到兰波,这个老师非常棒,讲课神采飞扬。后来她移居巴黎,我到巴黎去拜访她,带了我翻译的兰波的书,我说,金老师我听了你的课,来交作业,就把兰波的译文给她了。正好那天北岛也在她家,我喝醉了,还教训北岛,我说祖国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跑了。后来酒醒了,自己惭愧得无地自容。

“一个诗人,要为保持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兰波曾经这么说过。一个人要保持自己的天性非常重要。所以我觉得,人就该自成一体。不管怎么变,我有我的rolling stone。

兰波是按照自己的天性活着,他没有刻意去写,也没有刻意不去写,他就是顺从自己的生命,把文学和生命结合在一起,用他的余生,去写了后半首诗歌。只是没有放到文字里。他后半生真的有诗意。我写作的方式也是,真正的身体力行。这个时代的人,爱看不看。你自己要有信心,我的作品,是要献给祖先,献给孩子们的。

 

 

 

王以培,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

著有:《寺庙里的语言》、《大钟亭》、《游吟》、《白帝城》、《新田白水溪》、《烟村》、《三峡记忆》等。

译作:《兰波作品全集》、《小王子》等。

相关文章

已有0人参与

网友评论(所发表点评仅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经济观察网观点)

用户名: 快速登录

经济观察网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