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章乃器的“帽子”与尊严

2012-05-29 14:59

皇上走后

章敬平

法学博士

zjphhh03@gmail.com

若非经历过戴帽的屈辱,你也难以理解“摘帽”的意味。1977年5月13日,一生看重“人的尊严”的章乃器,带着残缺的尊严,以一个“摘帽右派”身份,不情愿地离开了人世。

章乃器,是历史教科书中的人物,今人关于他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来自史上著名的“七君子事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山河破碎风飘絮,卖掉小洋楼支持抗战的章乃器,和他的另外6个朋友,抨击国民党独裁统治,呼吁国民党停止剿共,组成抗日民主统一战线。忙于剿共的国民党恼火了,把他们7个人送进大牢,同情支持他们的人们,将章乃器和他的朋友尊称为“七君子”。

除了模模糊糊的“七君子”事件,今人对章乃器这个鲜活的声明可能知之甚少,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章乃器,是解放前上海赫赫有名的金融家,社会名流,风流倜傥,特立独行,性情率真,脾气倔强。尽管坐牢,部分是因为亲共,章乃器并没有加入共产党,建国前夕,他和三两个朋友,组建了中国民主建国会,和中共做起了朋友。当中共在天安门城楼披红挂绿,鸣炮宣告新政权的诞生时,他们没有忘记这个老朋友,不但委以粮食部长的重任,还给他戴上了全国政协常委、全国人大代表的红帽子。

一时间,从香港返回大陆参与新政权的章乃器春风得意,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章乃器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遇到了大麻烦。中共最高领导人点了他的名,说他是右派的“老祖宗”。伟大领袖“金口玉言”一出,“右派”这顶帽子从此成为压在章乃器头顶的一座大山,将他做人的尊严,压得粉碎。

右派,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诞生的名词,指的是那些坐在议会右侧席位的代表,他们拥护君主制,赞成贵族特权。在中共领导人将“右派”这个名词,当作一顶帽子扔在章乃器头上的时候,“右派”意味着反动。反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和“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这些“四类分子”一起,沦落为政治贱民,成为“黑五类”,成为“地富反坏右”中的一员。

尊严,在他成为政治贱民的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口口声声念叨的宪法赋予公民的政治权利,统统见鬼去了。他所在的民主党派见风使舵,开除了他的会籍。何止政治权利,人身权利也无从谈起。70岁那年,他在回忆录中说,挨打,是家常便饭,有人用钢丝包橡皮的鞭子打他,还有人试图用辣椒水灌他的鼻腔。

那时那刻,谁要跟章乃器说“尊严无价”,他可能会嚎啕大哭。现实告诉他,他喜欢反复引用的宪法几成废纸,他挂在嘴边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已成笑话,他所主张的尊严,不但很廉价,有时候还不名一文。

章乃器对尊严的捍卫,总是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中共最高领导人提到他的时候说,“愿意带着花岗岩脑子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他说,人民代表可以不当,委员、部长可以不做,人还是要做的。做人,就要捍卫人的尊严。可是,右派哪能算人,能有什么尊严,什么粮食部长,什么全国政协常委,在“反右”斗争中,不过是一个过街老鼠。一浪高于一浪的批斗中,他不再是什么“七君子”,而是“四大右派”,人人喊打的日子里,就连少不更事的儿子,也被人怂恿着,在批判大会上与他“划清界限”。

现实的险恶,究竟在章乃器的心田激起多少波澜,隔着历史的尘埃,已经难以揣度,可以肯定的是,在生活压力和生命尊严的夹缝中,他很挣扎,很痛苦,很扭曲。有一天,中共一位领导人找他谈话,请他“服从组织”对他撤职的处理,他为自己辩解,说到一半,扬长而去。回家的路上,这个“四十万右派中的硬汉子”就后悔了,又给那个高官写信“请求原谅”,向他“伸出救援之手”。

晚年,不堪政治折磨的章乃器,好像慢慢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不再纠结于尊严的有无和大小。1975年,中共释放战犯,不想再做反面教员的章乃器给中共最高领导人写了封信,言下之意是,他们都能特赦,我比他们总好多了吧。党的代表很快来了,年过古稀的章乃器,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就这样,这个当初坚决不肯在右派结论上签字的章乃器,这个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右派”的章乃器,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是,党的代表没有宣布为他平反,这一点让章乃器颇为不悦。按照当时的说法,这叫“摘帽右派”,怪怪的,叫人难受。好在生活费提高了,要不是四人帮捣乱,他还可能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财政部顾问呢。

他本来可以等到英雄归来的日子,可是身体不允许。1977年春天,病入膏肓的“摘帽右派”章乃器,告别了这个80年来给他无上荣光又不尽屈辱的世界。不敢张扬的人们为他开了一个一分为二的追悼会,一方面肯定他“在历史上为人民做过好事”,另一方面指出他“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错误”。生前,对于批判他的人,他说过,国民党最高领导人亲自下手令,给他官做,他也没干,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对他的灵魂判死刑,他绝不接受。现在,他的灵魂还得接受这一点。完全摘除“摘帽右派”的帽子,还要再等三年,等到拨乱反正的中共中央为他彻底平反。

海峡两岸的历史有时候存在惊人的相似。章乃器去世那年,台湾也发生过一次摘帽的事。时任行政院院长的蒋经国在一份绝密文件中,用红笔删除了“矮邓”的字眼,而后对他的秘书说,以后,这类侮辱大陆领导人的字眼不要再用了。矮邓,就是邓小平。出于对中共夺取政权的忿恨,国民党的政治文件中常常用各种侮辱性的词汇,指代中共领导人,邓小平因为身材矮小,被称为“矮邓”。遗憾的是,蒋经国为邓小平摘帽主要原因不是敬畏人的尊严,而是他对两岸关系有了新的政治主张。

重新掌握中共政治大局的邓小平,和他的政治伙伴们,为什么发动摘帽运动?是因为政治主张,还是因为人的尊严,抑或兼而有之?无论如何,摘帽在章乃器辞世后几年,成了一场大规模的运动,成千上万丢掉“地富反坏右”帽子的政治贱民喜极而泣。

如今,你可以从平等、人权、和宪法的角度审视这个荒谬绝伦的“种姓制度”,但是,我想立足于“人的尊严”来考察章乃器的不幸。虽然我们的国家已经将“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写入了宪法,一些致力于法学研究的人们并不觉得事情可以到此结束,他们发表论文,倡议国家将“人的尊严”写入宪法。从法理学的角度,要不要这样做,是可以讨论的。从现实出发,我觉得是有必要的。为什么一部分西方国家将“人的尊严”,在“一战”、“二战”之后,由伦理问题变成了法律问题,还不是诸如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惨绝人寰吗?同样,鉴于章乃器的悲剧,鉴于“右派”、“四类分子”、“黑五类”、“二十一种人”还历历在目地存活于许多中国人的记忆,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也能够将“人的尊严”法定化,白纸黑字地写入宪法。

这样做是因为,“人的尊严”犹如“皮”,“人权”则是“毛”,没有“人的尊严”,奢谈“人权”,岂不成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笑话。正如上世纪60年代初坐在火山口上愤怒莫名的章乃器,在呈送全国政协的那张纸片上所道:“当一个人的人格尊严得不到尊重的时候,还能谈得到什么人身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