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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权扩张与香河乱序
2012-06-09 09:21 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刘建锋 编辑:经济观察网
导语:在媒体曝光后,香河土地案发,当地虽然处分了自县委书记和县长以下八位官员,但以三强集团为典型的当地利益格局并未有变。

经济观察报 记者 刘建锋 

香河乱序

四个壮男前后包抄过来,特种兵出身的崔建华对同行者喊了句:“分头跑”,他闯过抓捕空隙,从地铁口狂奔出站,跑上街头跳上车,司机看了眼他手握的大信封,立即启动疾驰而去。他逃过追捕,同行者被捉住押回看管。

这不是银幕上的特工传奇,而是真人真事,2010年7月21日下午3时发生在北京市中心阜成门地铁口。

崔建华是河北省香河县淑阳镇郎庄村民,同行的王东旭是他的表哥、邻村村民,他们本是来阜成门附近的国土资源部上访,反映香河大量农田被侵占的事。出租车司机见惯了访民被抓的场面,助崔逃脱后,没有要崔的车费。王东旭被捉住押回香河看管,“大车上关了一堆香河上访的男女,上厕所都不让下车,就只好站在车上拉。”一年后,王东旭回忆说。

而在2009年10月,崔建华、王东旭等十多个香河各村村民,在北京郊区大兴流浪了38天,不敢回村,也不敢住店,白天寻机上访,夜间挤在工地水泥管中。

拖着八个月身孕的31岁妇女王兴华,2010年11月12日,在广州亚运会开幕当天,举起“还我土地”的条幅,她发现,广东警察在言语中对她表达了祝福与同情!而之前,由于坚持追讨土地持续上访,她被河北香河有关部门的人员追拿数月,她挺着大肚子逃脱后,在北京山区和市区的地下室躲藏了两个多月。

她的访民姐妹、钳屯乡东延寺村的张瑞贤,四个多月前正在监狱中愤怒绝食——2009年5月30日她在口粮田地头看地,被带人来铲地的西延寺村村民王永海(占地者雇佣其来“摆平”村民)打晕住院,6月4日,王永海带人进入张瑞贤的夫家,再次发生殴斗(法院判决书称查明为互殴),张瑞贤称自己在家打跑了黑社会,自卫打伤了仇人,却在2010年6月被判一年监禁。

早在2004年9月19日,新开街道东南街村妇女宋桂霞、李文青和程会敏便在自家耕地旁被占地公司雇佣的打手打伤,宋桂霞被打成重伤,脾破裂被摘除,该打手被拘留一月即释放,且随后当上了村主任。

2009年12月23日,新华街道白庙村村民魏福香家被扔入小型自制炸弹。

2011年4月,淑阳镇孙止务村村民王敬华拒绝将耕地卖给香河县三强公司。其子护地时被打当场休克,后经北京军区总医院诊断为中型闭合性颅脑损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和右桡骨远端骨折并伴有肾积水。王敬华称,警察到达现场后没有采取措施控制任何施暴的嫌疑人,任其逃逸。

2010年11月,记者开始收到来自京畿河北香河的多村村民的众多举报,乡民送来大量的文字和视频资料表明:由于大量土地被具有官员利益背景和雇佣了打手的本地豪强圈占,村民抵制遭殴致重伤,屡次上访均被推托和追捕,以致激起多次群体性事件。部分视频显示了警民对峙、村民和一些不明身份人士的冲突,视频中,在被上千村民拦截的涉黑人士乘坐的汽车尾厢,发现了数十把大砍刀和大棒。

2011年3月,香河又发生引致数千村民聚集的冲突事件,经深入调查后发现,香河高达数万亩耕地被以土地流转的名义圈占;当地一家集房产开发、土地拆迁整理、信用担保等多项业务于一身的三强集团,在圈占土地过程中起了利益纽带和实际执行者的作用,部分官员在三强公司任职,三强公司不仅获授权强拆且获得了部分公共服务领域的执法权,且三强公司现象在香河并非孤例;很多村长期村务不公开;贿选和暴力胁迫下,恶势力人物成为村庄治理者,暴力治村成为常态。

村治危机

本报调查部随后发表长篇报道,引起舆论关注,香河县县委书记等九位官员被处分。部分上访的村民获得资金赎买,自2011年9月起,便有访民在电话里或当面告诉记者,自己的事儿“解决了”,即已被现金收买。

但耕地并未回到农民手中,而且根据地方出台的土地专项治理方案,耕地“未变为建设用地前委托企业或个人耕种……租金、流转金一般不作调整”。农民指责这是继续保护企业非法利益、剥夺农民参与土地价格协商的权利。

由于缺乏根本的改变,土地纠纷和村庄治理争议仍在持续。

2011年9月,再次发生血案:香河县现代产业园后建村年近七旬的村民李洪成、李文奎,因动员全村村民出具了卖地的村委会主任董文波贿选的受贿证明,要求罢免村主任成功,在上访后被人雇凶打断肢体。2011年10月29日,蒋辛屯镇梁家务村村支书选举刚结束,便在村委会会议室发生命案。

2012年初,香河县农村村委会换届。曾对抗强占土地行为、连续多年上访状告村官私卖土地、财务不清和贿选的村民,也多参与竞选,但为打破旧有势力的政治垄断,他们也因循旧例、以恶制恶,除了发动家族势力和上访难友力量获取选票,多人依惯例、与他们当初反对的村官一样,开出了100元、300元、500元不等的价码来收买选票支持,甚至为了获取选举时部分摇摆不定的中间派的支持,部分选票价码开到2000元一张。

虽然这些留经的上访者选举时也都公开宣称自己当选后会平均利权,但过程中付出的巨额成本如何收回?2012年4月,一位曾多年参与上访、自己虽未参选村委,但帮助他人参选成功的村民,承认当地乡村事实上进入了丛林规则主导下的恶性循环。他对记者说:“现在,许多村的耕地已基本被卖了,还剩下村里的空闲地和集体建设用地、宅基地,下一步要集中居住,拆房子卖地。大家花这么多钱做村官,也就指着这一块的利益了。”

2011年11月24日,香河县渠口镇谭家务村村主任杨志民告诉记者,该村自十多年前便开始告状,每届村委会都是被告下去的,而新人上台后,一样财务不清。村务不公开,已经形成死结,乡镇的处置办法是,护住那些有利益关系的不办,宁可任由村治烂下去。“村财镇管,管出镇村勾结,每年收700元管账费,交出一堆白条。当了两年村主任之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了。”杨志民说,“村治已经崩溃了。”

利益同盟

记者调查发现,三强等本地公司通过与县、乡镇和村委合作,形成了相对牢固的利益同盟。

自2000年以来,三强集团以每亩千元左右一年的超低价格,以流转、租用的手法,囤占村民的耕地,然后高价转给开发商。十年间,三强集团的资产由仅数十万元最增数万倍,并垄断了香河县城的供水与热力供应。

目前已经证实,香河县信访局前局长艾金生、建设局前局长王广林、环保局前局长程浦顺卸任后都在三强集团任职,曾任水利局(水务局)局长,后调任县委机关老干部局局长的石金来,卸任后也在三强任副总。

此前十余年,由于土地建设指标紧张,2000年三强集团首创的政企合作的“三强模式”在香河县获得确认:公司以低价租用农村耕地,盖成厂房,再高价转租给企业,之后再由政府部门逐年申请耕地农转非指标,将流转变征用,将农地变性为国有建设用地。

十余年间,由三强经手的土地数量巨大,仅2011年一年间,经三强操盘的土地面积便高达近万亩。

三强实际掌控了一些本属政府部门行使的行政执法权力,香河县水务局等部门的工作人员曾向本报调查记者欧阳艳琴证实,三强水厂有三个“执法队”,负责“供水监察”,有一项职能是要求供水区域工厂和居民必须使用三强供应的自来水。记者掌握的一份证据显示,三强公司员工还有权向居民收缴卫生费。三强公司与多个村委会签署的土地流转协议上,也都明文规定三强公司“有权强拆”。

香河县官商一体侵渔百姓利益的现象多见。

2008年的河北止务村大额账务明细表表明,现任淑阳镇副镇长的凌少金将15亩地以每年每亩3000元的低价买断40年。私有企业紫辰集团法人代表魏子元历任淑阳镇镇长、镇党委书记、香河县副县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2006年当选香河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一直官商一体,直至2011年5月才退出官场。紫辰集团占用的部分土地,并没有相关合法手续。钱旺乡义井庄村委班子在2011年9月为记者提供的材料证明,2005年魏子元为其妹妹在义井庄村租赁了40.96亩耕地用于建厂。2006年,县、乡领导暗箱操作,将该地以每亩4万元改变成了国有土地。

官商一体操作以丛林规则行事:公司聘用社会闲散人员为“调解员”,实际以暴力和恐吓手段压制维护土地权益的村民。此类事件多发,打伤宋桂霞等三人的邵成利仅获拘留一月,此后还担任了北岗子村村主任职务,并做主将村中闲散地80余亩转让给三强,转让期限70年,三强只需为村委会建设500平米办公用房和宴会大厅。

当村民对暴力威胁反弹时,当地的国家暴力机关被动用,池套村等村中凡未签字拒绝流转口粮田的村民,在铲地现场护地的,都被警方带走,以“扰乱单位秩序”处以行政拘留。崔建华、王东旭等农民因反映土地被侵占,被当地动用公安机关捕获后,法律强制部门的官员要求其在将耕地流转的协议上签字,否则对其实施法律制裁,崔建华拒绝签字,法院以一起已由公安机关调解结案的治安纠纷,判处其监禁数月。

在媒体曝光后,香河土地案发,当地虽然处分了自县委书记和县长以下八位官员,但以三强集团为典型的当地利益格局并未有变。

与利益集团对抗的上访村民们,彼此也保持了松散的同盟关系,并在新一轮的村委换届中,适应丛林规则,运用了他们过去公开反对的手段,他们虽是新生的势力,但正在融入旧的权力体系,融入谭家务村村主任杨志民所指的“逐利派”,不稳定的格局在继续向后传递。

扩权贻祸

2011年8月到9月,记者与同事在香河调查获知,其政策实施模式是:乡镇主导操作流程,先要求村委会以流转名义集中土地,然后转给乡镇经委,乡镇经委转入具有本地官员背景的公司,如三强集团,或者由公司直接与村委会签署转让协议。之后由拿地公司或者乡镇经委招商,引入资金实力雄厚的开发公司,一方面承接建设集中居住点,另一方面将所承建村庄的农用地,规划为公司未来的农业产业园。

由于开展新农村建设试点,香河县实际允许投资参与新村建设的企业可获优惠的用地政策,可灵活取得部分回迁房周转用地作为企业回报,这一不成文的官方意志,吸引了众多知名房地产商,各家巨头划定的势力范围,动辄以平方公里计算。

2011年8月,记者欧阳艳琴在三强公司获得了一份香河新农村社区规划示意图,图上标明了目前各家企业在香河圈地的势力范围,总计达182.56平方公里。该规划图表明,各家企业以建设生态农业园等各种名义获取大片流转农地,同时,通过投资建设新村,获得大量的商业开发用地。

公司得地的过程,充斥暴力和血腥,农民被迫出让土地的价格,仅仅为每亩地每年1000—1300元左右不等的流转费。在蒋辛屯镇小马坊村集中居住点,居住了多个村庄的村民,他们告诉记者,这里以后不会再有村委会,会改成社区居委会,上楼居住之后,互不相熟,居委会将如何选举,自己并不会关心。过一段时间,村财产分完后,不会再有共同的重大利益。

2010年6月,山东诸城市撤销辖区内全部1249个行政村的建制,合并形成208个农村社区。由于官方主导,被学者熊伟批评其涉嫌违法。2010年9月,记者在枳沟镇、林家村镇和贾悦镇暗访接触到的村民称没有参与表决撤村改居,并指责是官方有意剥夺农民耕地,新的社区离耕地远到十几里,根本不方便种地,只有把土地交给政府办的流转中心。与香河相同的是,这里的社区也是由公司命名和投资建设:“欧美尔社区”、“希努尔社区”、“桑莎社区”……在“红星社区”,官庄店村的村民以村庄拆迁没有知情权、参与权、选择权为由,多次上访。

济宁规划数年内将全市6274个建制村中的5572个建制村撤改为792个新型社区。撤村过程中,济宁部分地区为强制农民上楼,集中强拆整个村庄,导致村民冬日居住窝棚,大量村民进京上访。

这种以扩张公权为手段,政府主导大规模土地流转,“消灭”村庄、使得村民自治消亡的改革,在河北、山东、天津等多地盛行,造成大量的暴力事件和村民上访,以致基层大面不稳。

2011年2月开始,河北省下派1万5000多名干部进驻5010个村庄维稳,以确保10月底前不发生重大群体性事件,并希望能让赴省、进京上访量大幅度下降。

即便如此,香河县从2011年底到2012年3月的村委会选举,依然事故频发,选举时,冲突和告状不断。

(本报记者欧阳艳琴和实习生陈晓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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