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识白玉堂
导语:白玉堂从北侠那里学会了服输,却没有学会同自己妥协七侠五义只死了白玉堂一人,后面的《小五义》、《续小五义》,可以不看了。

海青/文

读《七侠五义》的人,经常花痴锦毛鼠白玉堂。

人家确实帅,帅且有本领,用丁兆蕙的话说,“形容秀美,文武双全”,真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酒楼上展昭初见白玉堂,“眉清目秀,年少焕然”。这时候展昭还不是“御猫”,也不知对方就是锦毛鼠,只是“不由的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一番,好生的羡慕”。能让男人“细细观看一番”的男人,一定真是俊美。第一次见包公,相爷也是“把白玉堂仔细一看,不由得满心欢喜”。大宋天子呢,“见白玉堂一表人物,再想起他所做之事,真有人所不能的本领,人所不能的胆量,圣心欢喜非常”。可见《七侠五义》中的人物,第一眼见了白玉堂,大多喜爱,至少是爱看。

说书人也对白玉堂的美貌特别钟爱,描绘白玉堂衣着服色不厌其烦,比对其他诸侠都尽心得多。一会儿是月白花氅,一会儿是葱绿花氅,夜行衣是一身青靠,连做机关陷阱的假白玉堂,也要松绿花氅,藕色衬袍,足下官靴,十分讲究。书中还用一大段篇幅描写白玉堂落水被捞上岸之后,如何洗发、梳头、沐浴、穿衣、净面;用了澡盆、堂布、香肥皂、胰子、香豆面;穿戴了崭新的洋布汗遢中衣、月白洋绉套裤、绿花氅、月白衬袄、丝绦、大红绣花武生头巾……固然这是要写双侠兄弟周到之意,但是,一个大老爷们洗澡用了这么多零碎儿,总因为美男出浴引人遐想,丝毫不逊美女出浴,说书人才会这样大说特说。

出浴的美少年,纤尘不染、通体喷香,却不在花前吟诗,月下抚琴,只是忿忿不平,要寻人晦气,如此别扭的人物,非白玉堂莫属。丁兆蕙第一次对展昭提到陷空岛五义,介绍五人的出身、特长,最后说:“惟有五爷,少年华美,气宇不凡,为人阴险狠毒,却好行侠作义,——就是行事太刻毒……”“惟有”二字,道出白五爷实乃异数,“却”字更微妙,为人“阴险狠毒”,一定是坏人了,偏偏白五爷“却”是个“侠”。

后世人人皆爱白玉堂之美貌,少有人爱他的狠、绝、刻毒。胡适认为白玉堂是《三侠五义》中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写他的短处——骄傲,狠毒,好胜,轻举妄动,只是为了“叫读者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可能的”,“是作者有意教人爱惜这个少年英雄,怜念他的短处,想念他的许多好处”。胡适在政治上讲求渐进改良,在性格上却一直是个完美主义加自恋主义者,他只能用他的方式理解白玉堂——坏处之于好处,如绿叶衬红花。但是,当“坏处”凝聚了一个人的全部精神力量时,那些所谓“好处”也就不过是细枝末节,无足轻重了,特别是在那皇权赫赫,江山铁桶,文字狱猖獗,既得利益集团面目狰狞,社会阶级全面固化的时代,一个人所能做的,是否只是像白玉堂一样,把自己的“坏处”坚持到底呢?

中国侠客或许有过热血沸腾回肠荡气的黄金年代,白玉堂可没赶上。鲁迅说得不错,那以“死”为终极目的的侠算老实的,老实的侠很快死完了,只剩下取巧的侠。取巧的侠很是惜命,为了生存可以为盗,打劫平民,为了生存得光鲜也乐得接受招安,《水浒传》里标榜“替天行道”的英雄也“终于是奴才”。到了清代公案小说里,大侠们更是谨小慎微,连“盗心”也不敢起了,只能找个好官或钦差大臣,给他做保镖和捕快,“虽在钦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安全之度增多了,奴性也跟着加足”。

所以,要想在《七侠五义》中寻找“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会相当的幻灭。看展昭在天子面前施展轻功,听皇帝念叨了一句“御猫”就直接在房顶上叩头谢恩,毕竟御赐封号身价百倍,南侠对此绝非毫不在意。白玉堂不服展昭,本来就因为这“御猫”封号,“圣上只知他的技艺巧于猫,如何能够知道锦毛鼠的本领呢”,归根结底还得在天子面前出头露脸才行。书中说“此号一传不知紧要,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汉,人人奇材,个个豪杰。若非这些异人出仕,如何平定襄阳的大事”。原来中国高层治人之术亘古不变,简单有效,只要拿出些许小利,某项目某工程云云,哪怕仅是个宠物头衔,英雄豪杰们自会出来疯抢,什么阴招狠式都使得出来,抢不到的还要撒泼打滚写匿名信,全然斯文扫地。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者的独立性和个人尊严在与时俱进地丧失,争名夺利过程中难免丑态百出,所以才喜欢想象侠客如何潇洒淡泊。然而古之侠客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今之侠客会为了出名急得挠墙。出名自然也有不少捷径,可以做国师,可以做公知,可以做意见领袖,可以上百家讲坛。白玉堂无疑是最想出名的一个,只是他选择的出名方式很特别——玩游戏。

玩心大,是白玉堂最不同于诸侠之处。所谓行侠仗义,于人是解救危难,于己是扬名立万,目的性很强。白玉堂却是为了自我消遣,常常为了好玩,不管后果。就连练功,他也是拣好玩和特异的练,以石子为暗器,独此一家。不识水性,他就在陷空岛后山架了一条铁链,通向对面江岸,称之为“独龙桥”,以轻功行走其上,如履平地。后来翻江鼠蒋平拆毁“独龙桥”,讽刺白玉堂道:“当初叫你练练船只,你总以为这没要紧,必要练那出奇的玩意儿。到如今,你那独龙桥哪里去了?”

蒋平水擒白玉堂,锦毛鼠变“水老鼠”,被人反绑了搭在杠子上控水,这是白玉堂最狼狈的经历。中国人做事讲求实用,喜欢“出奇的玩意儿”总被认为不是正道,早晚吃亏。白玉堂的价值观,在五鼠中势必不被认同,何况他还喜欢玩一些更没用的花活儿,引太师庞吉误杀二妾,以及后来试探颜查散,连变声的技术都用上了。

大闹东京,用胡适的话说,“只可写白玉堂的短处”。其实这“短处”,归根到底还是一颗游戏之心。与展昭第一次交手后,白玉堂就确定“姓展的本领果然不差”,配做一个游戏对手,于是决心去皇宫里作案,“一来使当今知道我白玉堂;二来也显显我们陷空岛的人物;三来我做的事,圣上知道,必交开封府。既交到开封府,再也没有不叫南侠出头的。那时我再设个计策,将他诓入陷空岛奚落他一场。是猫儿捕了耗子,还是耗子咬了猫?纵然罪犯天条,斧钺加身,也不枉我白玉堂虚生一世。那怕从此倾生,也可以名传天下”。

玩大发了连命都不要,这是白玉堂的游戏热情,他的结拜兄长们都无法理解。四鼠中大爷卢方是乡绅巨富,日子安乐,最怕变故和暴乱,以“和睦乡党”著称。二爷韩彰是退伍兵,三爷徐庆是铁匠,性格憨直,又称“愣爷”,四爷蒋平是商人,足智多谋(那是自然)。四鼠都是接地气的侠客,不像白玉堂总有天马行空的狂想。要说陷空岛五义和桃园三结义的不同,在于后者从一开始就把眼光放在建功立业的大计上,前者是守着卢家的财产过小日子,总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锦毛鼠出去惹事,四鼠固然不赞成。“五弟少年心性,好事逞强”;“五弟未免过于心高气傲,而且不服人劝”;“说起此事,全是五弟任性胡为”;“五弟做事太阴毒了”;“五弟做事太任性了”……口口声声“五弟”,却一点儿认同感都没有,可见白玉堂平时就没注意讨好四位兄长。白玉堂想玩的游戏,只是看看“是猫儿捕了耗子,还是耗子咬了猫”这么简单,他却不懂中国社会唯一的游戏,就是玩转人际关系,最大程度获得他人认同比什么本领手段都重要。

锦鼠御猫之争,到后来已经脱离了任何游戏规则,完全是一场人际交往攻略。白玉堂用机关捉了御猫,关在“气死猫”的通天窟,约定三日内盗回“三宝”就服输。结果双侠三鼠组成了救猫行动小组,目标是救出展昭,盗回三宝,捉住锦毛鼠送往开封府。在这个故事中不见兄弟默契,也不见南侠的本领,只见人情网络的绵密和威力。以前读《水浒》,常常困惑宋江到底何德何能,什么样的英雄好汉都尊他为大哥。原来想做江湖老大,最重要的是协调利益,善施恩惠,积累威望,这样才能掌控各种资源,无论本领如何,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白玉堂到死也不懂这个道理,如果懂了,也就不是白玉堂了。觉悟不到人情世故的重要,天资优越是一大原因,从宋江的例子可以看出,往往其貌不扬、无甚本领的人,更愿意低下头,全力以赴经营人际网络。而评书话本中那些英俊而武功高强的少年,多是心高气傲,最终死得很惨。如《说唐》中的罗成,遭奸党算计身陷敌阵,力尽淤泥河,被乱箭射死。罗成之子罗通,界牌关盘肠大战,也让人触目惊心。说书人让这些天之骄子或因傲慢轻敌身死,或遭小人暗算丧命,因为千百年来的看官最好这口,英雄末路的故事总能让庸人偷笑:还是韬晦要紧。

白玉堂不仅不懂韬晦之计,而且就算他低头服软,竟然也显得情不甘意不愿,一言以蔽之:态度不好,不够主动!盗三宝事件平息,白玉堂总算随展昭到了开封府,展昭一句“相爷请五弟书房相见”,意思是:该提审您啦,表现好点儿吧。这位五爷居然真的“站起身来就要走”,蒋平赶紧拦住:老五,哥以为你就一富二代,没想到还是官二代,跟相爷是亲戚呀?五爷竟还是一脸纯洁:不是,咋了?蒋爷气得差点儿咆哮:您老人家现在是刑事罪犯,有木有!抬腿就往里溜达是要闹哪样啊?以为上开封府串门来了啊?以为人家相爷请您喝个茶就完事了啊?白五爷这才明白过味儿来——“展兄快拿刑具来”。废话,早给您预备齐了,不但刑具,连罪衣罪裙,全套的,谁知道五爷这么不自觉呀?

你以为跪下吻人家的手就够可以了,没看见别人正趴下吻人家的脚吗?你咬牙发狠不过低到尘土里,别人还能从尘土里开出花来呢。在屈膝逢迎这方面,吾国社会永无底线,白玉堂总逃不了一个“输”字。同辈们并不真心喜欢他,因为跟他在一起压力太大。长辈们见年轻人心高气傲,多半是以教导之名,行打压之实,今日中国青年多未老先衰,暮气沉沉,实有历史文化根源。

只有本领远胜于白玉堂的人才能宽容白玉堂,这样的人不多,纵观《七侠五义》,惟北侠欧阳春一人而已。北侠被人诬告,白玉堂奉旨访拿,又动了争强好胜的心,比试武功技不如人,回到寓所就要上吊。北侠居然料到了,一路跟来,救下白玉堂。

北侠欧阳春是理想中已入化境之侠,武功深不可测,世情也圆融练达。要使白玉堂不落“无能之名”,欧阳春也免了“被获之耻”,最终还是利用人情网络,请茉花村的丁氏双侠出头说和,把一桩公案变成了互相给面子的人际交游。

安抚白玉堂,北侠用的竟是“游戏”二字:“你我今日之事,不过游戏而已,有谁见来?”事实上从这时开始,北侠也跟白玉堂玩了一个游戏:你输了,谁也不知道,看你自己认不认输。所以北侠偕同智化、艾虎,早一步赶到茉花村。等白玉堂见了丁氏兄弟,丁兆蕙反复激他,要引出他不服输的心性:“谅北侠有多大本领,如何是五弟对手。”结果白玉堂不仅坦言了输的过程,还表示对北侠“不但佩服,而且感激”。北侠等三人这才从屏风后走出,一时间心结化解,连方才唱白脸的丁兆蕙也对白玉堂“连声赞扬叫好”,道:“好兄弟!丁兆蕙今日也佩服你了。”

见到北侠,白玉堂暗想:“幸亏我实说了,不然这才丢人呢。”“幸亏”二字,说明当时他心里确实有过不认输的念头,哪怕是闪烁其词,如果那样,北侠一现身,能不把他羞死?在北侠设局的这个游戏中,白玉堂只有认输才能赢,他必须战胜自己死要面子的性格。也只有北侠这样坦荡的人能理解白玉堂的游戏热情,用茉花村的畅谈欢饮以及“披肝沥胆,各明心志”的义气之交化解了之前白玉堂差点儿自杀的尴尬,整本书中只有这一段,真让人感到江湖情重,英雄相惜。

“白玉堂气短拜双侠”,说明真正骄傲的人,反而是有底线的,不会投机取巧、颠倒黑白,更不屑把别人的成功说成自己的。也只有真正骄傲的人,懂得爱惜年轻人身上的傲骨,对和自己一样贪玩、好胜的人,多一分宽容。小侠艾虎按智化等人的计策到开封府出首马朝贤,智化本来写了信,让艾虎先交给白玉堂,安排照应。纵无书信,按通常人情,艾虎作为侄辈也应该先行拜见。但艾虎直接拦轿鸣冤,过了一堂审讯。白玉堂在监房见到艾虎,不但没有摆谱,反而想道:“这明是艾虎自逞胆量,不肯先投书信。可见高傲,将来竟自不可限量呢。”此后对艾虎更多加照应。甚至对雨墨,也因其心直口快和忠心耿耿而格外看顾他,并不在意自己曾被这小书童当成吃白食的“篾片”。

白玉堂从北侠那里学会了服输,却没有学会同自己妥协,《七侠五义》中没人理解他因好胜心而冒险的价值,白玉堂到死都是个孤独的玩家。三探冲霄楼落入铜网阵,飞蝗箭雨之下,“血渍淋漓,漫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何止惨烈,简直恐怖。七侠五义只死了白玉堂一人,后面的《小五义》、《续小五义》,可以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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