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的日子……
导语:我依然从容。依然不爱哭。依然相信明天会更好。只是,没有你的日子,我不习惯。

黄荭

1977年10月25日,在母亲过世的翌日,罗兰·巴特(1915-1980)开始写《服丧日记》,一写写了整整两年。表面上,他的生活循着过去的轨迹继续,波澜不惊。据巴特的挚友马尔提(Eric Marty)在《罗兰·巴特的遗产》中描述:巴特每周都去法兰西学院授课,课后和朋友们一起去中餐馆讨论交流,思路清晰,言语犀利。几乎每晚都出去,不是跟朋友吃饭就是看电影听音乐会。到了假期,巴特还会呼朋唤友去他南方蒙古包一样的别墅里度度假,过过乡居生活。

他没有放下眼前的工作,继续有模有样地写作、构思、计划。虽然偶尔悲伤难掩、郁郁寡欢,但在外人看来,这样难免的伤痛似乎是有节制的,因此也是正常的,无需好事的开解和笨拙的安慰。然而,《巴黎之夜》是那么孤独,“悲伤近于绝望,让我的心无法承受”。巴特会在深夜出来游荡,像个孤魂野鬼,只是朋友们都不知道,包括马尔提。11月1日,巴特随手在纸片上写道:

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刻(说着话,必要时,还能开玩笑)——心如槁木——随即一阵锥心之痛,泪下如雨。

感官之不可捉摸:你可以说我没感觉,或是表现为外在的、女性的(“表面的”)伤感,与“真正的”痛苦形象不同——也可以说,我是深陷绝望,努力不表现出来,不要让周围的人忧心,但有些时候,撑不住,就“崩溃”了。

跟巴特相依为命的母亲走了,终于,“她”的身体不用再受罪了,而“我”万念俱灰,孤独遗世,得不到一丝慰藉。“正常的生活”不过是他在人前的伪装,等到更深人去寂静,所有坚强的铠甲跌落一地,异常清晰的只有悲恸,“沉浸在悲恸之中,却让我觉得幸福。”因为也只有悲恸,才让他刻骨铭心地记起母亲和有关母亲的一切。他喜欢普鲁斯特,因为相似的性情,相似的人生际遇和文学理念,更因为他们对母亲都怀抱着同一种深厚的情感:“我们的爱永不衰减,我们永远不会自伤痛中走出,我们的记忆历久弥新……”

只有文字才可以寻回逝去的时光。他没有想到出版,330张小纸片,他只是在客观地观察、真实地记录,记录那个不愿意被别人看见的巴特,他的脆弱和苦涩。“必须把这哀伤放进写作中”,把“无法承受”写到纸上,变成文字应该就可以承受了,有评论说:“巴特像在痛苦的深渊里抓住语言的藤蔓一样写着日记,他是靠语言活下来的。”只是,这样的藤蔓悠来荡去往往都不够结实。

1980年2月26日下午三点多,就在那本关于摄影和母亲的书《明室》完成不久,巴特在巴黎学府路横穿马路时被一辆洗衣店的小货车撞翻在地,送去医院后,他拒绝治疗,一心向死,终于在3月25日离世,距母亲去世还不到两年半。

在《罗兰·巴特谈罗兰·巴特》(1975)一书中,作家说那些碎言絮语、断片残章都是围成一圈的石头:“我把自己排成一个圈,我的整个小宇宙都成了碎片。中心,是什么?”毋庸置疑,是母亲。

雪,巴黎大雪纷飞,很异常。

想到她,一阵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

如此雪景,更与何人说?

突然的死亡就像时间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你一脚踏空,坠落的速度一开始很快,你感到失真和眩晕。慌乱中你在空中挥舞双手,试图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抓不住,耳边仿佛有隐隐的雷霆声,却听不真切。之后速度慢下来,你开始思考,甚至开始自责:“父母在,不远行。”为什么离开的是我,而走的却是她?如果……

只是生活没有如果。

还记得端午节前两天,和母亲一起坐在露台上包粽子,粽叶和绳子都是她特意从浙江家里带来的。我说这年头,谁还在自己家里费那个力气花那个心思包粽子呢?何况多年不包,手都生疏了,包的粽子大的大,小的小,方的方,尖的尖,一不留神没扎紧就松垮得掉出米粒儿来,倒是高兴了几只麻雀,站在屋顶上叽叽喳喳等不及要跟一架架战斗机似的俯冲下来。

端午节那天和一群朋友一起去汤山翠谷看薰衣草(虽然远远望去紫茵茵的一片,但闻着味道我就知道不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更多的只是紫色的马鞭草和鼠尾草)。六月的太阳已经有点毒辣,晒久了容易头昏,所以照片上母亲欢喜的笑容掩不住一丝倦怠。

离家的那天,我叫了出租车到楼下来接。母亲陪我下楼,我笑着冲她挥手,说:“别送了,我就去一个多月,很快回来。”

谁知道一个月刚到,我收到噩耗:母亲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

在温哥华改签了当天的机票回国,我知道在不可逆的时间里旅行,我再揪着心儿紧赶慢赶都已经来不及……

在太平洋上空,十二小时的飞行,默默坐在舷窗边,我痴痴地望着那片澄净的蔚蓝,耳机里反复听着那首Modern Style,一遍又一遍,我泪如泉涌:

生活由无法拼凑的碎片组成。

我不知道,布朗小姐,是我。

堤坝在太平洋的潮水面前坍塌

……

上帝,上帝,她伤心欲绝。

伊莲娜·格莱米永精心编织的故事和悬念并没有打动我,借腹生子、鹊巢鸠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枝枝蔓蔓的情节加上变换跳跃的叙事人称,让这个本来凄美甚至有些残酷的故事沾染上一点游戏的味道。谁误入了谁的棋局?连爱情都是可以导演的一场戏。

但我承认,《谜情书》的开头的确抓住了我的神经。那几段文字就像一个重重的枕头,在黑黢黢的夜里死死地压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通常每星期看一次邮箱,但心情不好时会看两次,盼着有封信来搅乱我的生活,就像等待电话,期待地铁之旅,闭上眼睛数到十再睁开时的期盼一样。

然后妈妈死了。于是,我溃不成军。母亲的死,很难有比这更能扰乱人生活的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下飞机打开手机,短信电话就不由分说地来了,哥说:“你快回来,大家都在等你。”等我回去——告别。

在机场大厅转了两大圈才找到来接机的好友,或者说她才找到我。昏沉沉地坐高铁回南京,同事来火车站接,三十多个小时不吃不睡,一路舟车困顿,我几乎说不出话。

直接去了酒店,亲戚朋友和母亲的同事都已从浙江赶来。最多的情形,大家抱着头哭,大声地哭,无声地啜泣。最后一面,在殡仪馆:母亲穿着寿衣,躺在菊花、鹤望兰和棕榈叶丛中,仿佛只是累了,脸颊分明比我走的时候清瘦了。三岁的小侄子不停地叨叨:“奶奶摔倒了,奶奶睡着了,奶奶你起来,宝宝来南京看你了,你快起来跟我玩……”

第二天一早,哀思、追悼、告别、火化,哭得没有力气。

之后我捧着骨灰盒,几辆车上都扎了白毛巾,我千山万水飞奔回来,只是为了这样捧着你还乡!舅舅交代:“每次过桥,你都要提醒一声,不然你妈的魂魄走错了路,就回不了家了!”

到了乡下,院子内外的棚子已经找人搭好,天井里支了七八张桌子,灵台也已经布置停当。念经的道士点好香烛,摆出铙钹,摊开经书……

念经、祭拜、烧纸钱……主事的叔公查黄历选日子,诵念吊唁者的名单。

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我只记得第二天温州地区开始刮台风,台风也没有泪水汹涌,雨水顺着雨檐哗哗地流淌。没日没夜地念经、祭拜、烧纸钱……我的存在已经失去意义,有意义的只是我的身份:母亲死了,我必须接受所有人的慰问:大同小异的话,而我得不到安慰。

第四天,我已经不再哭,我只是沉默着,守着火钵,虽然台风天气缓和了暑热,但海风刮得火盆里的火苗乱窜,纸灰乱飞,我的手指已经熏黑,脸颊很烫,仿佛我是坐在一个活火山的山脚下,浑身燥热,心如死灰。

出殡的前一天,我中暑被乡人七手八脚地拉着刮痧、放血,舅妈还找人去讲灵姑。昏过去的时候,仿佛穿越了一个幽深漆黑的隧道,我回来了,但一切已如隔世般遥远。

小侄子一开始认定奶奶只是摔倒了,睡着了,后来被一帮好事的亲戚缠着问,于是他知道奶奶没气了,奶奶死了,奶奶在小匣子里,奶奶去菩萨跟前念经,从此再不回来了。

在乡下呆了两个多星期,我一直发着低烧,印过坟,点过灯,守过头七,念过亲经才一个人坐车回南京,我坚决不要人陪。

拖着行李回到家,屋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露台上的花草虫鱼竟然都安好,爬山虎长疯了,爬得挂得满墙都是。花了两天时间打扫、修剪花草、喂鱼。慢慢,慢慢花开,而我也慢慢,慢慢平复……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长大就意味着一路上要学会放下:不妄想、不分别,不执着。

这个夏天,忽然,添了白发……

宅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不想说话,不想见人。陆续有信来,有朋友探望,打开邮箱又关上。哪些人给我写了信,哪些人我得回信致谢,不过到最后,我也没有回几封信,“根本不会有人逼着我去一一道谢,因为‘死亡’这个字眼早已为我免去了一切繁文缛节。”

有半年时间,我几乎没有翻译、没有写文章、没有旅行……

收到很多书,我也读了几本:《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忆秦娥》、《雪晴集》、《故人书简》、《逃之书》、《追忆似水年华》、《反调》、《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三十不惑。四十而立。》……

第一堂十九世纪法国文学课,我通常会给研究生读一小段荣格(C. G. Jung,1875-1961)的文字当引子:

我是谁的梦?

在这个梦里,我做了一次旅行。我在山丘的小路上漫步,阳光明媚,四野开阔。之后,我走近一座小教堂。门开着,我走进去。让我讶异的是祭坛上既没有圣母像也没有十字架,只有一簇美丽的花束。但我在祭坛前的地上看到一个瑜伽师,面朝我,打着莲花座,正在冥想。待我走近细看,我发现他的脸就是我的脸。我惊恐地离开,醒来时脑子里还在琢磨:“啊!如此看来,是他在冥想的时候想到了我。他做了一个梦,而那个梦就是我。”故而,等他醒来的那一刻,我将不复存在。

我知道在很多年前,阅读已然变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在书本里自由穿梭,在虚构的故事里忘却,在别人的文字里想起。“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记得有一次和《永恒的孩子》的作者在密特朗国家图书馆附近的咖啡馆露天座喝下午茶,抽着雪茄烟的菲利普·福雷无奈地说:“我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只是个学者,研究别人创作的文学,可是生活却把笔硬生生塞在我手里,我成了一个作家。”

然后,日子过去……

12月21日,我一个人坐地铁去1912对面的电影院看了《少年派》。理查德·帕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丛林,地球在那一天没有毁灭,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仿佛得到了新生。

我又和从前一样呼朋唤友:吃饭、掼蛋、喝下午茶、八卦、谈笑风生,偶尔也开始烦恼拖欠着一直没做的国家社科项目和各式各样的文字债。

转身,相遇。就像我新书的书名,仿佛一个预言。转过身,你就可以把过去的影子留在身后;转过身,我就会找到下一个故事的入口。

我依然从容。

我依然不爱哭。

我依然相信明天会更好。

只是,没有你的日子,

我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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