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梁启超传》两处史料之商榷
导语:笔者既对作者解玺璋呕心沥血的资料耙梳和生动描述感到敬佩;同时又不得不指出,这部以歌功颂德的拜神腔调描写历史人物的传记作品,并没有超越梁启超本人80年前自相矛盾、自欺欺人、一知半解、价值混乱的精神境界

解玺璋著《梁启超传》,被称为“传主辞世83年来最为详尽、客观的传记”;其中采用50多万字的宏大篇幅,把梁启超的生命历程作为经度,划分为外出求学之前、戊戌去国之前、民国成立之前、旅欧考察之前、旅欧考察之后五个阶段;再从每个阶段找到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物,讲述两者之间的交往故事,从而通过相关人等的人际关系,把他的人生传奇全方位地呈现出来。通读全书,笔者既对作者解玺璋呕心沥血的资料耙梳和生动描述感到敬佩;同时又不得不指出,这部以歌功颂德的拜神腔调描写历史人物的传记作品,并没有超越梁启超本人80年前自相矛盾、自欺欺人、一知半解、价值混乱的精神境界。限于篇幅,本文只想具体分析一下书中存在的两处史料硬伤,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该书第十章“共度时艰:梁启超与蒋百里”中有这样一段话:“5 月3 日,蔡元培从汪大燮(一说林长民)处得知,国务总理钱能训已于5 月2 日密电命令代表团签约,遂立即返校,在饭厅召集学生班长和代表百余人开会,通报巴黎和会中国失败的消息,号召大家奋起救国,参加的有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段锡朋等。”

这段话的原始出处,是五四时期既担任官方的总统府外交委员会委员长汪大燮的助手,又担任民间的国民外交协会理事林长民的助手的叶景莘,于1948年5月4日在天津《大公报》发表的《五四运动何以爆发于民八之五月四日》,其中写道:“外交委员会已开会决议,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报徐世昌核夺。但5月3日,林长民获悉:国务院已发出密电,令代表团签字。汪大燮焦急,叶景莘建议速告蔡校长。汪大燮即坐马车到东堂子胡同蔡孑民先生家。当晚,蔡先生召集北大学生代表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段锡朋等,告此消息。”

1949年之后关于五四运动的许多书籍特别是文学性的历史演义,大都以讹传讹地采信了这样一种说法。2010年3月29日,笔者在《经济观察报》发表过一篇《蔡元培没有煽动学生》,其中得出的结论是:作为研究系的一名骨干成员,叶景莘所说的蔡元培直接出面煽动北大学生上街游行的说法,表面上看是在歌颂蔡元培与梁启超、林长民、汪大燮等研究系首领一同发动五四运动的历史功绩,事实上却是严重歪曲蔡元培当年的精神面貌的一种错误记忆。

首先,罗家伦在《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中回忆说,5月3日他与许多北大同学到郊外的清华学校参加一个纪念典礼,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到学校。当天到北大校园作报告的是著名报人邵飘萍,随后“由许德珩等一班人慷慨激昂的演说,还有一个刘仁静(他现在是共产党中很重要的人物),当时还不过十八岁,带了一把小刀,要在大会场上自杀”。关于蔡元培,罗家伦的说法是,他仅仅是不像1918年5月21日那样阻止学生走出校园上街游行,而且主动联合各大学校长要求北京政府释放被捕学生。

其次,在五四运动中表现踊跃的许德珩,后来在《五四运动在北京》中提供的说法大致相同:“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是负行政责任的人,他同情学生,而又不愿意闹得过火……”

再次,当年的蔡元培与同事们遵守着一条最为基本的职业底线,那就是不在校园里面煽动青年学生从事政党活动。1918年5月21日,因为北大学生不听劝阻上街游行,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曾经与蔡元培一道引咎辞职。直到五四运动爆发后,在《每周评论》上以纸上谈兵的方式公开倡导“直接行动”和“牺牲精神”的陈独秀,并没有像邵飘萍那样走到前台直接煽动北大学生。1919年6月11日晚上,陈独秀到新世界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时,身边也没有一名青年学生,他只是邀请安徽籍的成年同乡胡适、高一涵、程演生、邓初等人陪同前往。陈独秀、李大钊最初在北大校园发展地下党员,是蔡元培离开北大到欧洲访学期间的事情。

第十八章“师生高谊:梁启超与徐志摩”中,关于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徐志摩有这样一段介绍文字:1920年9月,在取得“哥伦比亚大学文硕士位后离美偕刘叔和同去英国,入伦敦剑桥大学研究院为研究生,拟从罗素学,不能达到目的”。而提到求学,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也有一番说明:“我到英国是为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作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

这里的前一段引文基本上是来源于后一段引文,而后一段引文却偏偏是徐志摩的故意说谎。

首先,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原文中,并没有采用现在通行的“罗素”两个字翻译英国哲学家Bertrand Russell的名字,而是采用“鲁索”两个字。

其次,23岁的徐志摩于1920年9月24日与刘叔和同船前往英国,是为了追随英国费边社的社会主义理论家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徐志摩刚入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时,一口气注册了六门课程,还随拉斯基夫人去伍利奇码头观摩过民主选举。但是,这一切随着他与风华绝代的林徽因的盲目恋爱而发生根本性转变。心不在焉的徐志摩为了爱情而经常逃课,拉斯基在写给校方的回信中表示说:“我倒是不时见他的,却与读书事无关。”师生二人为此产生分歧,徐志摩为了隐瞒这段不太光彩的经历,才谎称自己到英国是为了追随当时正在中国讲学的“鲁索”即罗素。关于这一点,刘洪涛在商务印书馆2011年出版的《徐志摩与剑桥大学》一书中,有较为翔实的考证。

再次,徐志摩离开美国时并没有获得硕士学位,自然谈不上“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梁锡华,在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11月出版的《徐志摩新传》中考证说,徐志摩是在1921年与张幼仪离婚期间,才为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系写作完成硕士论文《中国妇女的社会地位》(The Status of Women in China)的,在这篇硕士论文的首页下面,明确标注有“Year:1921”一行字。

徐志摩之所以要如此撒谎,显然是出于他年轻气盛的虚荣心。由此可知,在历史研究过程中,即使是历史当事人第一手的文献资料,也是需要经过明察秋毫的慎重考证,才能够加以采信的;稍有疏忽,便会产生以讹传讹的负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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