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的第二次受洗与东正教历史的女性节点
导语:俄罗斯东正教的回归与俄罗斯帝国的回归似乎同步。如今走进东正教教堂,常可以看到纪念俄国皇族的书册和画像——现在,罗曼诺夫沙皇家族已经是神圣家族了

李正荣/文

7月22日,“总统普京秘密受洗”成为俄罗斯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

这一天,最具官方色彩的“俄罗斯1”频道推出俄罗斯东正教会摄制的大型文献纪录片,迎接7月28日的“罗斯受洗1025年”。这部纪录片设计了一个很“当代”的片名,叫做《罗斯第二次受洗》,聚焦于最近25年东正教在俄罗斯的复兴。

片中,俄国总统在谈到自己和东正教的渊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母亲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背着父亲给我秘密施洗,因为他(父亲)是共产党员,虽然不是什么官员,只在工厂工作,但是,至少还要参加工厂组织的党的活动,所以,‘似乎’是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母亲为我洗礼。这对我个人的生活和家庭的生活,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因为这样的表白,普京成了《罗斯第二次受洗》的主角。俄罗斯媒体对这一纪录片评述甚少,而对普京“秘密受洗”的消息热议很多。在这些议论中,人们没有注意到,普京这番“自白”竟和一千年前的俄罗斯接受东正教的最关键“情节”暗中切合。

一千年的基辅大公叫弗拉基米尔,普京的名字恰好也是弗拉基米尔;普京的受洗“似乎是”瞒过父亲,而源自母亲,而一千年前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受洗,也是源自一个伟大的母性,那就是他的祖母奥尔佳女大公。如果没有公元957年奥尔佳女大公在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受洗,很难说会有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在赫尔松受洗,也很难说不久后全基辅罗斯的受洗。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1988年,还是苏联解体之前,俄罗斯东正教教会在纪念“罗斯受洗一千年”的活动中颁发了三枚勋章,其中的一枚就是“奥尔佳”勋章。

孀居成为一种历史标记

“奥尔佳女大公在丈夫伊戈尔大公死去后成为寡妇。”这是前年俄国出版的《罗斯与宗教》中的一句话。刚读到它的时候,我失声大笑:这不是废话吗?配偶死了,当然就是鳏寡了!

但是,当我仔细品味作者的用心之后,又不禁嘲笑自己的无知。“成为寡妇”是一个“完成体”的动词,它的过去时表示这个动词所指称的动作一直存在,所以,这个句子有另外的意思:“奥尔佳在丈夫伊戈尔大公死去后一直寡居。”

奥尔佳的故事发生在罗斯受洗之前。在俄罗斯的异教信仰时代,丈夫死后孀居是一件特别又特别的事件。

伊戈尔大公就是俄罗斯开国帝王留里克的儿子、第二代基辅大公。这位奥尔佳是伊戈尔的法定妻子奥尔佳女大公。伊戈尔大公死于公元945年,此时的俄罗斯尽管已经有基督徒,但基督教还是“异教”。

罗斯的古风俗不是一夫一妻制,有国王死了以后,王后立刻改嫁的“惯例”。

据俄罗斯历史学家考证,奥尔佳出生在俄国北部城市普斯科夫附近的维布登村,隔着一个大湖,可通向波罗的海——也是哈姆雷特的海。奥尔佳同古罗斯开国者留里克一样,也有“维京人”的血统。这位俄罗斯的女大公,与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北欧。

按照风俗,奥尔佳女大公应该改嫁。但是,她没有改嫁,因此她的“孀居”便成为被俄罗斯东正教历史上大书特书的事件。今天的俄国历史学家如此解释这一圣洁行动:从奥尔佳坚持孀居的传说来看,在她于957年正式受洗之前,她已经按基督教的原则生活了。

而她的孙子弗拉基米尔大公在受洗时候的一句话,似乎更能强调这个“孀居”的意义。他说:“以前我是野兽,现在是人。”

基辅罗斯的祖孙俩与东罗马的母子俩

在俄罗斯历史上,弗拉基米尔大公是最重要的统治者,被称为“红太阳弗拉基米尔”。这主要是因为他使俄罗斯皈依了基督教。弗拉基米尔之所以接受东正教的洗礼,又是因为祖母奥尔佳女大公的影响。因此,俄罗斯历史上有个“红太阳弗拉基米尔”,还有一个“太阳前之霞光”、“天明之前的黎明”奥尔佳。

这祖孙对于东正教的巨大贡献很像君士坦丁大帝和他的母亲海琳娜(按俄文发音是叶琳娜)。奥尔佳在洗礼的时候,被授予一个基督徒的新名字,这个名字恰好是“叶琳娜”。他们都被东正教封为“神圣的平等使徒(e-qual-to-the-apostles)”,即与耶稣第一批门徒同“级别”的圣徒,因为他们对于“弘扬”基督教起过极其巨大的作用。

的确,如果按基督教传播史来看,功劳最大的莫过于他们四个人。罗马帝国“太后”叶琳娜据说是一个小亚细亚的女奴,进入后宫之时已是一个基督徒。她的儿子君士坦丁一世在王位角逐中获胜,叶琳娜一直劝说儿子皈依基督教。叶琳娜于公元330年去世。据说,就是在这一年,君士坦丁大帝信奉了母亲的宗教,即基督教。在同一年,君士坦丁堡建成,君士坦丁大帝迁都,从此开始东罗马时代。世界上之所以有东正教,这便是起因。

在君士坦丁大帝之时,西罗马(即第一罗马)的拉丁传统的“正教”和新罗马(即第二罗马,也就是今日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的希腊传统的“正教”开始分离,最终酿成西东罗马基督教的大分裂。

俄罗斯的弗拉基米尔大公皈依东罗马基督教之时,西东罗马的分立已经过了650年,双方谁也不服谁,都以“正教”自命。在这种情况下,古罗斯加入拜占庭希腊系统的东正教,就显得格外有“重大意义”。

假如古罗斯率领当时欧洲最广大的斯拉夫土地归顺了西罗马,或者归顺了其他宗教,那么希腊传统的正教,大概会式微,而借东罗马基督教保存的希腊文明也许由此淹没,那么世界历史将不会有文艺复兴,也就没有后来的古典主义。

十多年前,我阅读英国大历史学家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时候,为他的“罗马”观所震惊。我第一次认识到,西罗马并非是全部的罗马。吉本的观点是:东罗马在1453年的灭亡才是整个罗马帝国的覆灭。君士坦丁堡被攻破之时,大批希腊传统的基督教高僧携带大量古希腊文献来到西方,从而掀起了文艺复兴的高潮。

这是后话。罗斯的弗拉基米尔的皈依,至少支持了希腊传统500年,而君士坦丁堡陷落于阿拉伯之后,俄罗斯更是在千年之中,保存了希腊传统的正教。在古罗斯的文献中,常常直呼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堡为“希腊王城”,称呼那里的人为希腊人。

从这段历史来看,弗拉基米尔皈依基督教的意义可谓十分重大,那么,促使他皈依东方基督教的奥尔佳奶奶的功劳也就十分重大了。所以,他们双双被封为“平等使徒”。

今日,弗拉基米尔·普京也受惠于一个伟大的女性,不知当代的东正教教会是否会将这个“罗斯第二次受洗”神圣化?

圣奥尔佳勋章和当代俄国

在东正教的教堂里,我常常看到信徒们购买圣弗拉基米尔的圣像。看起来,圣安德烈、圣彼得、圣弗拉基米尔都一个模样:瘦瘦的脸颊、直垂的胡须、带十字圣带的圣袍,诸如此类。经指点,才知道,圣弗拉基米尔的圣像,一定要有一个王冠,一只手要有十字架,另一手一定要有宝剑或盾牌。

从2007年开始,乌克兰就把每年的7月28日定为“圣弗拉基米尔日”。2010年,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签署法令,也把7月28日定为“圣弗拉基米尔日”。据媒体报道,今年的7月28日,普京将为此专访乌克兰,在基辅参加“罗斯受洗1025年”的仪式。

祖母奥尔佳的圣地除了基辅之外,更重要的是普斯科夫城。那里是奥尔佳的出生地,到处都有“奥尔佳崇拜”,那里才是俄罗斯“深度游”的最重要的驿站之一。

奥尔佳圣像画很有特点。她总是在手里托着一个拜占庭风格的大教堂。大概俄罗斯的圣像画作者以此表示俄罗斯东正教教会诞生在她的手中吧。

1988年,在“罗斯受洗一千年”之际,俄罗斯东正教会巧借东风,颁布了一个教会法令:从这一年起,将定期颁发“圣奥尔佳勋章”。

早在沙俄帝国时代,奥尔佳之名就曾被用来命名一个奖章。1913年2月21日,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法令,颁行圣奥尔佳奖章,奖励那些在社会和公众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妇女。但是,这一项法令拖到了1915年才开始遴选获奖者。1916年2月2日,这项奖章落给了一位叫维拉的普通妇女身上。维拉的牺牲让人唏嘘:她的三个儿子全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亡!在当时的沙皇帝国,政教合一,沙皇尼古拉二世以“圣奥尔佳”之名颁发奖章,既是东正教教会传统,也是帝国传统,被嘉奖的对象确实很能煽动爱国主义之情。

不料,1917年2月,沙皇王朝被二月革命推翻。十月革命之后,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被枪决,圣奥尔佳奖章也就中断了。维拉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沙皇帝国“圣奥尔佳”奖章的获得者。

1988年,俄国东正教教会颁发“圣奥尔佳勋章”。“勋章”虽然避开了沙皇的“奖章”,但是其性质似乎有一点“暗度陈仓”。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任何一种礼仪制度的规律。1988年是弗拉基米尔大公受洗一千年以及俄罗斯受洗一千年,东正教教会以纪念罗斯受洗一千年为名,颁发了三种勋章。虽然名目有点勉强,但还算名正言顺。从中可以看出东正教会要“用足”罗斯受洗一千年的概念,并以此叩击俄罗斯东正教复兴之门。

勋章的第一枚是第一使徒圣安德烈勋章。传说,在耶稣首先召唤的门徒中,有彼得和安德烈兄弟两人。彼得奠定了西罗马教会;安德烈走向东方传教,是最先把福音带到斯拉夫土地的人。其实早在1698年,圣安德烈勋章就由彼得大帝颁发过。目前,这枚勋章是东正教最高等级的勋章。

第二枚是圣丹尼罗夫莫斯科大公勋章。在1980年代初,罗斯受洗一千年纪念活动启动的时候,活动地就是在莫斯科丹尼罗夫修道院。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也参与了当代俄罗斯东正教复兴运动。在他逝世前不久的1982年11月,为了筹备千禧纪念,他签署了把顿涅茨基修道院归还给教会的法令。1988年纪念活动越搞越大,最后的主会场是克里姆林宫的“大会堂”。

第三枚就是圣奥尔佳勋章。

“千禧”之事缘于弗拉基米尔大公。但是,1988年这一批勋章,却没有弗拉基米尔之名,岂不怪哉!原来,早在1957年,圣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就被“征用”过了。18世纪初,彼得大帝搞了一次宗教改革,取消了全俄总牧首的称谓。1917年,苏维埃政权在刚刚成立的时候,恢复了这个职位。在1956年召开的苏共20大,赫鲁晓夫揭发批判斯大林专制的危害,出现了“解冻”的气象。教会抓住机会,在次年颁发了“圣弗拉基米尔勋章”,以此纪念俄罗斯东正教牧首职位恢复40周年。

因此,1988年便不能再用圣弗拉基米尔之名,教会征用他的祖母奥尔佳的圣名。奥尔佳是罗斯国家初建之后第一个受洗的统治者。1988年,东正教会教会用祖母奥尔加的圣名设立勋章,庆贺“千禧”。今年适逢罗斯受洗1025年,圣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再度响亮之时,圣奥尔佳的名字也一定会再度闪亮起来。

圣奥尔佳勋章分为三个等级。引人注目的是,一级勋章的受勋者之中有沙俄帝国皇族罗曼诺夫家族的两个女后代:2005年授予玛利亚·罗马诺娃公主,她目前是罗曼诺夫家族的法定继承人;2006年又授予王子弗拉基米尔·基里罗维奇·罗曼诺夫的遗孀列昂尼塔·罗蒙诺娃。东正教教会的倾向由此可见一斑:俄罗斯东正教的回归与俄罗斯帝国的回归似乎同步。如今走进东正教教堂,常可以看到纪念俄国皇族的书册和画像——现在,罗曼诺夫沙皇家族已经是神圣家族了。

圣女奥尔加的复仇

圣奥尔佳以大公女身份受洗,便转身成为圣女。在教堂里,围绕她的是一圈圣洁的光环。但是,翻开任何一本历史书,就会发现奥尔佳的另一张面孔。

这便是著名的奥尔佳女大公的复仇。

公元945年,奥尔佳的丈夫伊戈尔被德列夫良涅人所杀。奥尔佳表面上平静如水,内心却孕育着一系列的复仇计划。

正规的历史教科书赫然把奥尔佳的复仇写成四部曲。

第一复仇:

德列夫良涅人在九世纪占据着基辅城周边的广大土地,后来被留里克的接班人、摄政王奥列格所占。伊戈尔掌权后,更加强硬地占据着基辅公国。德列夫良涅人总是想夺回土地,便找机会杀掉伊戈尔大公。之后,他们很怕奥尔佳复仇,便派出20名壮士去基辅,为自己的王子马利向奥尔佳求婚。奥尔佳“愉快”地接待了求婚的队伍,让他们第二天不骑马,而是让人用船抬着他们来谈婚事。当晚,奥尔佳命人在城外挖了一个大坑。第二天,抬船的罗斯人,直接把求婚的20名壮汉连船带人扔进了大坑,然后活埋。俄罗斯古书上画有插图:一艘大船被掀翻在一个大坑里,船里坐着德列夫良涅人,奥尔佳则在大坑边上安详地观看。

第二复仇:

接着,奥尔佳命人向德列夫良涅人传话:如果让我改嫁给你们王子,请派“荣耀”的人来迎亲。德列夫良涅人派遣一批最好的长官去迎接奥尔佳。奥尔佳“礼貌”地接待贵宾,请他们去沐浴更衣。客人们进了浴池,奥尔佳便命令在浴池下添火,把贵客们都煮熟了。有插图画着两口大锅一样的浴池,锅下烧着火,锅里煮着人。

第三复仇:

奥尔佳又派人转告德列夫良涅人说,我马上就到你们那里和亲。但是,要先在我丈夫死的地方祭拜,请多准备一些蜜酒。奥尔佳来到之后,一边祭拜一边请敌人喝酒。祭拜时间很长,敌人喝酒很多,都醉了,奥尔佳下令把他们全杀了。

第四复仇:

三次用智慧复仇之后,奥尔佳开始发兵攻打德列夫良涅人。敌人奋力抵抗,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激战。攻打最后一个城堡的时候,奥尔佳派人到城里说:“别的城堡已经向我投降,你们非要饿死不成?”守城的人说:“我们城里的人杀了你的丈夫,我们很怕你对全城复仇。”奥尔加说:“我已经三次复仇,不再想复仇的事儿了。你们缴纳了贡赋,我就撤兵。”城里人说:“可以。”奥尔佳便让每一家缴纳三只鸽子和三只麻雀。城里人很快把这些特殊的贡赋送给奥尔佳。女大公当晚命令在鸽子和麻雀的脚上绑上燃烧的火绒,然后放飞鸽子和麻雀。这些“信使”飞回自己的家,点燃了每一户,“没有一个庭院例外”。

在古书里,奥尔佳面容很美,所以画家们也尽力描绘她的美丽,就连她如此惨烈复仇的时候,也是那么娇美柔丽。十年之后受洗之时,她已是年近60的老祖母了,却也被描绘得像一个纯洁的处女。

基督教是不是也是主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君士坦丁大帝、奥尔佳女大公、弗拉基米尔大公都是皇帝王公,一生征伐无数,一旦接受了基督教,便被奉为最高级别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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