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笔下的异托邦

湛眉2013-08-05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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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一代香港人》

                                                                 陈冠中/著

                                                                中信出版社

      湛眉/文

      不止一人这样评价陈冠中:一个领先于时代的人。这种声音由来已久,因为陈冠中似乎总是在正确的时间做着正确的事儿,在他涉足之初,人们怀揣不解,而 当他抽身而走,旁人才恍然大悟。陈冠中1976年在香港创办《号外》杂志,这份被发行商判定为没有出路的杂志,之后很长时间里被视为时尚与前卫的代名词; 上世纪90年代中期,陈冠中担任《读书》杂志的海外出版人,繁体字版《读书》在香港和台湾出版了30期;从1990年代起,他穿梭于内地、台湾及香港之 间,从事媒体、文化和娱乐产业经营,曾监制及策划多部香港及美国电影的制作;多年来,他写作了“香港三部曲”、《城市九章》等著作,被公认为香港“城市生活文化评论”的先行者。

  2013年,陈冠中被评为香港书展年度作家,这既是一种实至名归,又暗含了某种轨迹。这位生于上海,长于香港,居于北京的著名文化人,在书展上 用粤语做了三场讲座,分别名为:“香港未完成的试验”、“中国天朝主义与香港”,以及“华语写作、本土写作”。前两个都是他已有著述的命题,而最后一个则 是新的体会。这位在世界各地游走半生,涉猎诸多的作家,在年过六旬之后坦然告诉我,他很晚之后才发现,只有小说才能满足他。在这个变幻莫测的盛世里,人人 疲于奔命,现实比小说更魔幻,小说却比现实更透彻。而在陈冠中的笔下,那些被现实扫了兴的人,则能够在小说构建的异托邦里见到新的常态。

  中国崛起与强国心态

  其实早在“香港三部曲”时期,陈冠中就已经获得了小说家的身份。只是在很多人看来,他看待世事的透彻,远比写作小说的技艺更通达。用陈自己的话 来说,他首先是一个知识分子,其次才是一个小说家。而直到《盛世》完成,陈冠中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认准了小说。之前虽然著述颇丰,但他从不敢想象要将写 作当成一生的志业,他一生杂糅,这个不畏流浪的波西米亚人凭着生活锻造出的睿智,在他曾从事的每一个领域都颇有成就。“虽然我一直在写,但也一直在做别的 事情。而我往往以为,我正在做的事情才是我一生的事业。到2000年,我慢慢知道我一生最有兴趣的东西是写作,却还不敢说是写小说。2008年,我也写过 几个小说,但都没写完。所以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充满怀疑。《盛世》之后,我已经肯定,我就要这样写下去。因为只有小说才能满足我,将本来说不清楚的东西放在 一个可读的文本里。”

  小说满足了陈冠中,而陈冠中也没有辜负小说。他的《盛世》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让很多人联想起《一九八四》与《美丽新世界》。故事描写的是当 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而中国却进入了千年一遇的盛世之后人们的生活。它所创造的世界将时间定格在2013年,真正成书则是在2009年。这在当时是一个并 不遥远的未来,而到今天,则正是我们的现在。选择这样近的一个未来是危险的,因为那是一个如此快就会被证实的预测。“我在2008年就领悟到,已经有一个 新的开始启动了。中国人对自己的看法不一样了。外国人对中国的看法也不一样了。我将之视为一种新常态。我想去描写这种变化,但是2009年来写的话,我周 边的朋友都不见得同意我的看法,但如果把它推到2013年,我就可以用虚构的事情来说当下的感觉。但我不敢推太远,太远就是科幻小说了。东西和世界都不一 样了。2013年与2009年很多东西还是比较像的。虽然当时写的事情是没有发生的,但表达的却是那时的感觉。”

  “这种常态很难用其他方式表达,单纯就"盛世"二字来谈,过去一百多年里,大概都没有中国人用盛世来看自己。突然这几年,大家整天说盛世。他们 为什么会用盛世?这就反映了最起码心态上的转变。虽然盛世从来不代表完美。但我真正关注和想写的,就是不一样的人的心理状态。”

  中国近年来的崛起,越发培养了一种强国的心态。各种情结、碰撞、矛盾与未知都由此衍生,而无论是小说《盛世》,还是陈冠中在香港书展上的三个演 讲,都是因为这样特殊的现实而具有了意义。陈冠中写的并不是一部预言小说,但它所构造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却是一面镜子的两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正是这种 强国心态。“中国是强国,这是事实。强国没问题,但我们要清楚,21世纪的强国和19世纪的强国不是一个概念。21世纪不是一国独大的时代,如果说21世 纪是只有中国人的世纪,那才是危险的。过去三四十年,很多人的思想都改变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中国现在崛起,但同时印度也在崛起,其他国家也在崛起,我们不要考虑独大,而要考虑共赢。”

  在陈冠中看来,带有十九世纪的强国心态才是真正危险的,在2009年谈论盛世,没有人赞同,而到了2013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盛世的说法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被人们快速地接受了,这种迅捷令人担心,因为盛世就像满月,虽然前面很亮,却常常有黑暗尾随。

  一口气、一条命

  中国崛起就是这样一个满月,它带来许多新问题,也让更多旧问题也有了新表象。《盛世》未完成之时,陈冠中就已经决定了接下来的题材:一个关于西 藏的故事。这源于他与藏区一直以来的因缘和际会,早在八十年代末,就有一家美国电影公司找他帮忙拍摄西藏题材,陈冠中从这时开始了解藏区的历史。等到 1992年,香港的一些资本要投到大陆的文化事业,其中有项目是拉萨的,陈冠中就又来到了拉萨。从此与很多藏人来往,真正结下不解之缘。在汉族之外,藏族 成为了陈冠中最理解的一个民族,藏传佛教也成为了他最理解的宗教。

  陈冠中最初的构想是透过一个援藏干部二十多年的经历来写西藏,但最后放弃了这样一个大部头的人生经历,因为他决定写一个更加直接、更加赤裸的故事。最后小说的题目定为《裸命》,并辅以大量的性爱描写,而下这个决定,陈冠中只用了一天。

  “那天的思想转来转去,转到"裸命"这个词,"裸"字经过中国这几年的应用,变得更加丰富。一个是广东话里的"取命"和"裸命"是同音的。另外 因为是西藏题材,就想到佛教思想,这其实是相当苍凉的,人就是裸命一条,一口气而已。打坐让人回到基本状态,回到平等。然后也想到,西方思想界这几年整天说的就是法律保障不了的那些人,就是裸命的人。这几个概念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和我在2012年看到的一些状态特别相似。而具体的裸命的状态,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性爱的时候。人在性爱中是很赤裸、很忘我的。”

  两性关系与族群关系之间的映照构成一种隐喻。而陈冠中则在小说里描写了两段完全不同的性关系,使故事变得更加复杂。一个是藏族男青年与汉族女商 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另一个则是这个藏族青年转而爱上了女商人的女儿之后,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我想写的是现实。但如果要隐喻,我希望起码提供 两个不同的性关系。两性关系是充满了说不清的状态的,有依赖,有欲望,有妒恨,什么都有,它比较符合我感觉中的族群关系。”陈冠中拒绝把族群关系说的简单 化,因为对于复杂的事物,争论可以带来思考,简化则往往只是一种暴力。

  虽然名为《裸命》,但陈冠中的小说通篇都没有对“裸命”一词做出解释,甚至这个词本身也只出现了一次。没有哪句话可以成为“裸命”一词的注脚,但小说却笼罩了上了一种飞蛾扑火的苍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小说构建起异托邦

  小说可以传达人所不能言,而小说本身就有很多类型,这让小说家可以选择因循而走,亦可以另辟蹊径。陈冠中的《盛世》采用的是反乌托邦的写法,而 反乌托邦小说作为科幻小说的一个亚类型,从出现之始,便开启了一种新传统,就是可借人物之口做长篇大论的说理。安·兰德在她的反乌托邦小说《阿特拉斯耸耸 肩》中,就用这种手法对自己的哲学观点做了大篇幅的展开;而在陈冠中的《盛世》里,虽然也有官员何东升在被人胁迫后大吐真言,但传达的却绝非陈冠中自身的 论点。同样,在《裸命》中,虽然陈冠中说自己要写一部更加赤裸和直接的小说,但他仍是止步于门前,没有带领读者破门而入。在陈冠中看来,小说的本质是描述 而不是灌输,他能做的只是建立起一个个异托邦的世界,让读者自己深入其中。

  何谓异托邦?与乌托邦不同,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异托邦却是事实存在的,它零碎而无法去描述,以至于很多人感觉不到,只 能借助想象力去理解。在王德威看来,要表达异托邦的存在,只有小说可以做到,不是议论,而是故事性的东西才能去展示。陈冠中对他的观点深以为然,“我一直 想写一些难以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东西,一些大家已经心里有,只是笔下无的东西。有些可能已经收集了很多碎片,但是没有整理出来;有的就是一种感觉,不能言 说。我也不能提供任何答案或解决方法,甚至没有一个理性的分析。几乎就是文字的组合来制造一个感觉。”在这些不易去表达的东西里,陈冠中尤其想写人类的邪 恶,因为能够被说出来的邪恶一定都被淡化了,世界上有太多邪恶被低估,现实中的邪恶却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在《盛世》里,陈冠中借用了鲁迅的说法,把世界分为好天堂、坏天堂、坏地狱与好地狱。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天堂还是地狱?“在鲁迅时代,中国只 有坏地狱和好地狱之分,但是现在我觉得基本上不能说中国是地狱了。这里早已不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现在你要知道,没有天堂是真的,所有天堂都是伪的,所有 幸福都会破碎。但是我们可以努力好好地活在当下。”

  好好活在当下却并不容易,“耳聪目明”是最基本的,但现实比小说更复杂,又常有邪恶被低估。我们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继而连眼睛也不被相信了。但小说世界却自有其规律与真实,值得庆幸的是,一部好的小说,它的规律与现实相通,而我们不妨由此及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