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眼中的纳粹
导语:“好纳粹做好事”的故事不符合德国人的口味,主流意见认为过分宣传这样的故事于反思历史不利

钦文 文

“在波恩内阁的圆桌会议上,在《法兰克福汇报》的编辑室,在众多历史学家的书桌前,一位冷酷的客人徘徊不去,这位客人就是纠缠不休的‘过去’。人们想赶走他,他却毫不屈服,并不断质问:‘为什么你们德国人会犯下20世纪的滔天大罪——欧洲犹太人大屠杀?”(温克勒:《永远活在希特勒的阴影下吗?》,三联书店)德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温克勒在一篇写于1986年的文章一开头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该篇的写作背景是那一年德国历史学界一场著名的大辩论。右翼史家诺尔特将纳粹屠杀犹太人与苏联劳改营相提并论,并认为纳粹此举是为了防范来自东方苏联的威胁。围绕着“纳粹大屠杀是否是孤立现象”这一问题,卷入这场论争的除了历史学家,还有哈贝马斯这样的公共知识分子。论战持续到来年,结果是在左派知识分子的言论压制下,右翼保守派历史学家为德国的历史罪行进行辩护的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距离这场讨论已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仍然无法绕过。凡是有关这段历史的话题,都会引发德国各界的普遍关注。1998年,一直被公众视为左倾作家的瓦尔泽在接受德国书业和平奖的致辞中,又一次触及这个敏感话题。在他看来,奥斯维辛成了胁迫德国人的常规工具,那些不厌其烦提及大屠杀的人不仅是在显示自己道德上的高尚,而且想借此打压德国人,使其难以翻身。因此,德国人现在应当放下这个包袱,着眼未来。致辞赢得一片掌声,虽说这样的场合下,很难说不是出于礼貌,但众人起立鼓掌绝对不是一般的礼遇。台下有两个人没有加入掌声之中,德国犹太人总会会长布比斯和妻子的面色很难看。然而从第二天朝野上下和媒体的反应来看,他们俩不是少数,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对于瓦尔泽的这番言论,各大政党表示保持距离,媒体大多持批判态度,但也有不少人表示支持瓦尔泽的观点并为其辩护。大讨论持续了很久,各类文章以百千计,事后有人从中选出有代表性的编成了厚厚的一本集子。

时过多年,已是著名作的家格拉斯在其自传《剥洋葱》中承认年轻时曾在党卫军指挥下的部队中服役。一时间掀起巨大的波澜,由于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身份,这场风波超出了德国国界。而此前几年,一向被公认为是正直公共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的另一位德国学者兼作家瓦尔特·延斯也被爆出曾加入过纳粹党。虽然他辩称当时自己并不知情,属于“被”入党一类(此类情形在当时并非鲜见),但人们对此始终将信将疑,他的一世清名也就此断送。

再说那位瓦尔泽先生,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时隔四年他写了一部《批评家之死》,书中一位作家宣判了一位批评家的死刑。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权力欲膨胀的批评家的原型就是德国家喻户晓的文学批评沙皇莱尼茨基,而他恰好是一位犹太人。书中那位批评家自私、自恋、自大、刻薄,因此反对者认为这是一部反犹主义作品,这些性格描写是对犹太民族的诋毁和丑化。而批评界对该书的评价主要是针对其意识形态层面,对其文学价值倒是不怎么关注。一片喧嚣声中,此书也一跃成为畅销书,读者难道只是想看一部有关谋杀的侦探小说么?这一系列的风波都和那段“过去”密切相关,难道德国人真的摆脱不了这个魔咒吗?

以上的争论都还是形而上的口舌之争,影响范围大多局限于国内。相对而言,每每发生右翼分子袭击外国人事件,都会引发国际关注。其实类似事件在欧洲其他国家也会发生,但人们的眼睛似乎就盯着德国。不能不说,原因还在于那个“过去”。人们不禁问,难道对历史如此敏感的德国还允许这些人堂而皇之的游行不成?是的。

除了零星的小规模游行外,每一年,来自全国各地新纳粹代表们都会聚集在某个中小城市,举行一次规模较大的游行活动。我曾亲历过一次在哥廷根的活动。新纳粹们在众多防暴警察的包围下依照规定路线在市区的街道上行走,这些身着黑衣的光头党们边走边喊着沉闷的口号。说是说来自全国各地,但人数也就两三百人,还不及在场维持秩序的警察人数多。要说起声势来,那就更不如反纳粹游行了。凡是纳粹游行之处,必有反纳粹游行相伴,这几乎成为一个定律。各界人士,从市长、议员、公会代表到学者、普通百姓,都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每当新纳粹们喊口号时,都会被反对者们的声浪所压制。在两队游行队伍之间,防暴警察会组成隔离带,以免双方发生冲突,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左翼人士试图袭击新纳粹们。

此外,反纳粹人士们还组织了演讲会、音乐会等软抗议活动。按照他们的话说,这是要向世人展现一个好的德国。纳粹游行短短一两个小时就草草收尾了,而反抗活动则继续,待到新纳粹们被押上火车,反纳粹游行就变成了一场派对,大家自娱自乐起来。

别看这不到大半天的闹腾,花费据称要上千万欧元。怎么要这么多钱呢?这些纳粹代表从全国各地出发都有各地或联邦警察陪同,回家也要护送,倒不是说他们是什么贵宾,实在是怕他们在路上惹出什么麻烦。为了维持游行的秩序,除了当地警察,还要从全国各地抽调大量警力支援,天上的直升机,地面的车辆,单是这交通运输费用就非常可观了。还有其他费用,例如此类游行都是周末进行,很多人员出动都算加班,加班费可是双倍的。这些支出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怪不得不少老百姓发牢骚,干嘛为不得人心的新纳粹游行埋单呢?官方的回答很简单:我们打心底里不支持(否则就无法解释政界人士为什么要参加反纳粹游行),可宪法规定了言论自由,作为公民的新纳粹分子也不能剥夺其正当的权利。但是相关法律又规定,不得在公开场合使用纳粹标志,呼喊纳粹口号,否则就是违法,因此新纳粹分子在游行时也得遵守这一规定,否则就要接受法律制裁。所以他们游行堪比带着镣铐跳舞,哪里能有什么声势。虽说有集会和言论的自由,但这样的游行绝不会获批在柏林这样的大城市举行。之所以选择小城市,其实是组织者和政府协商的结果,规定的路线规定的时间,最小的代价(“维稳”措施好做,成本也低)。

法治原则同样在另一桩公案上也得到了体现。话说目前德国境内最大右翼党派当属成立于1964年的德国国家民主党,其成员具有反犹、排外和暴力倾向,纳粹主义特征明显。目前,该党已进入两个联邦州(原东德部分)的议会并拥有少数席位。既然是合法组织,国家一视同仁,按照党派组织的相关法律还得给予资助。但另一方面,由于其纳粹主义的倾向以及和新纳粹暴力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该党处于德国宪法保护局(对内情报机构)的严密监控之下。鉴于其所散布的思想和从事的活动已严重涉嫌违法,本世纪初,联邦政府、议院、参议院顺乎民意提出取缔国家民主党的动议,但之后在联邦宪法法院的听证会上,出庭作证的几位国家民主党干部被证明是宪法保护局的线人,因此他们的证言很难被采信。由于程序上的问题和缺乏有力证据,宪法法院最终做出裁定,中止取缔该党的议案。在此期间又有几次有关是否取缔该党的讨论,但都无果而终。支持取缔一方的观点毋庸赘言,值得玩味的是反对取缔一方的观点。除了右翼团体和成员反对外,保守党、自由党和绿党都有政治家持不同观点,认为取缔并非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在他们看来,取缔只会使该组织成员转入其他右翼团体或转入地下,监控起来更加困难,这无法从根本上阻止右翼思想的传播和遏制暴力行动,甚至可能造成反弹。不要以为这是同情者们找出的借口,就连现任德国犹太总会会长施皮格尔也持类似观点。禁也不是,不禁也不是,真是骑虎难下。归根结蒂,只要有纳粹思想的土壤存在,类似的极端势力就无法消失。可是要标本兼治,又谈何容易?

国家必须遵循法治原则,按规章办事,学者辩论必须有凭有据,字字斟酌,可民众私下里谈起纳粹这一话题,无论赞成还是反对,就比较心直口快了。右翼分子在啤酒馆里关着门大放厥词自不待言,普通百姓遇着个合适的机会,自然也会一吐为快。例如前文中的几次大辩论一经媒体传播,自然会成为大家关注的话题。较之政界和媒体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平素里和德国人聊天,感觉他们对这一话题似乎已经可以泰然处之。除了少数右翼分子,大多德国人对纳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这和战后占领国的“再教育”政策有着很大的关系,至今中小学历史课本里,第三帝国、大屠杀、侵略战争这段历史所占的比重非常之大,语文课本中反思文学也有不小的比例,课外还组织学生参观集中营旧址和博物馆。就连我等“外国人”赴德参加会议或进修,主办方也会见缝插针地安排,例如达豪和布痕瓦尔德两个集中营旧址我都是这么被邀请去的。听着导游的讲解,那些德国人和我们这些客人一样表情严肃而沉痛,据我观察,其他的本国“游客”大多不是“单位组织”,而是自愿前往接受教育的,有些人还当场敬献鲜花,这一点不得不让人产生由衷的敬意。如果说前总理勃兰特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下跪之举颇具戏剧化色彩,难免有“做秀”之嫌,那么眼前的这些德国人则不能怀疑他们的诚意。

除此之外,文学、影视作品也在反思历史的进程中扮演了不小的角色。许多作家围绕着战争和独裁统治写出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例如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铁皮鼓》、《德语课》、《朗读者》,此类作品问世之后总能激起全民阅读浪潮,有些已经成为了经典和书店里的长销书。根据作品改编或原创的相关题材影视作品也总是能够赢得观众的共鸣,而像《朗读者》和《辛德勒的名单》这样非德国本土制作的影片也能够在德国获得不俗的反响。但有件事儿却颇有意思,《拉贝日记》以及根据这部书改编的电影在德国没什么人买账,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了为数不多的几篇书评和影评才明白德国人为何不喜欢这部作品,原来拉贝本人曾是纳粹党员,这样一个 “好纳粹做好事”的故事不符合德国人的口味,主流意见认为过分宣传这样的故事于反思历史不利。我也私下问了一些德国友人,不少人也赞同这一观点。虽说这不免矫枉过正,但事实放在那里,颇耐人寻味。

可是在咱们这儿,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不少德国人都跟我说过同样的尴尬经历:他们来中国旅行时总要被人问及来自何方,当回答“德国”时,对方总是说“希特勒”,有些人还辅以手势(竖起大拇指或右臂上举)。起初德国人以为这是在挑衅,但却发现对方笑容可掬,这让他们无措手足。走进此间的大小书坊,纳粹名人、帝国将帅的传记零零总总,货架前阅读的人着实不少,据说销量也颇可观。网络上有些论坛里,网友们对这些帝国往事津津乐道……难道这真的要用“权威主义人格”(阿多诺语)来解释么?看来咱们也得慢慢学会如何谈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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