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祷文刍议
导语:信众中的知识分子抱怨造神运动在文化上的准备严重不足的时候,他们忘记了一点,正是语录的这种特殊性质,掩饰了现代造神运动

启之

这些年,皈依基督似乎成了知识界的一个时尚。一到周末,我的不少熟人朋友就忙着去做礼拜。我也被拉去听韩国传教士讲经,并跟着人家煞有介事地念了“愿天主永受赞美”,“祈祷全能至仁天主”和“阿们。”因为初来乍到,加上心不在焉,我念得结结巴巴。教友们好心,送了我一本《圣教日课》。

这本《日课》,跟“小红书”一样大小,但是蓝皮的。我带着问题,认真地研读了这本“小蓝书”。发现,这里面藏着语言文体学的大学问,比如,我念的“愿天主永受赞美”属于祝颂体。这种文体中国古代就有。楚辞的《招魂》是祝文的源头,《诗经》的三颂是颂体的开山。《文心雕龙》把“祝”和“颂”分开,“祝”归为《祝盟》,“颂”归为《颂赞》。郑玄说,“祝为主人飨神辞也”,意思是,祝是主人向神或先祖请求庇佑之文。《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也。”刘勰说得更简洁:“颂主告神,义必纯美。”总之,祝颂都是祭祀用的,是向神明、祖先、帝王说好话,请求庇佑。其内容一言以蔽之:“歌功颂德”。

至于“祈祷全能至仁天主”则属于“祈祷文”。在中国古代,祈和祷是分开说的。“祈”是用于人神交流的文体之一,“祷”是《周官》的“六辞”之一。《说文》:“祈,求福也”。“祷,告事求福也”。也就是说,祈祷同义复指,都是请神赐福。

“小蓝书”是由祝颂和祈祷两种文体构成的,它们常常混在一起,形成了专家们所说的“祝祷体”。这种文体在古代很有市场,到了现代,科学昌明,它只能作为教徒与神明交流的工具,在宗教之中藏身。可以说,“祝祷体”是教派的LOG——略具常识的人,一看到它,马上就会意识到,使用这一文体的是一种特殊的人群,他们相信某种教义,参加某个组织。他们是虔诚的信徒,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从吃饭到睡觉,从出生到入殓,都赞美着崇拜着拥戴着一个伟大光荣、至高无尚的教主。他们极尽语言之能力,为其歌功颂德,向其感恩谢罪,俾便换取教主的赐福和庇佑。

从“小蓝书”想到“小红书”,从“小红书”想到造神运动。一个巨大的困惑纠缠着我:既然有神,就应该有祝祷文,现代造神的祝祷文在哪里?如果说,“敬祝……万寿无疆”,“祝愿……永远健康”一类的“红语”是祝颂文的话,那么什么是话语构成了祈祷文呢?我不得不从当年的语言实践中去寻找。

清华老大学生胡鹏池有一篇文章《1970年大学生的婚礼》——

七时许,婚礼在厂管弦乐队演奏“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庄严乐曲声中隆重开始……

演奏完毕,暴风雨般的掌声应声而起。

主持人:新郎新娘向毛主席三鞠躬。

主持人:“新郎新娘互赠红宝书!”

于是,新郎新娘手上的“毛主席语录”互相交换了一下,他们举着挥着,兴高采烈地向来宾们示意。大家又是一阵掌声。

主持人接着喊:“全场起立!请大家把红宝书举起来!”

主持人开个头:“让我们敬祝:”

于是全场高呼:“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大家一边精神饱满的高呼着,一边全都右手举着红宝书,向右上方的空气齐唰唰地划拉三下子。

主持人又喊:“祝愿:”

全场高呼:“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大家又全都举着红宝书,向右上方的空气再划拉三下子。

高呼完毕,划拉完毕。主持人宣布:“背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全场再次齐声喊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原来是向父母鞠躬,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此时改成了向主席像鞠躬,意思是主席就是父母,父母只养了我的身,主席养了我的心。互赠宝书,意谓结婚之后,要努力学习毛著,继续用主席的思想指导婚后生活。敬祝主席万寿无疆,是当年盛行的祝颂词,就好比“愿天主永受赞美”。应该说,这些仪式文辞虽嫌粗简,也还能说得过去。唯独最后的背诵语录,驴头不对马嘴。它起的是婚礼祝辞的作用,却没有一丁点儿祝辞的意思。在正经八百的宗教里,神职人员在这时是要说一通婚礼祝辞的。比如基督教的牧师会这样说——

皇皇天主,俯鉴愚诚。上天下地,物物可证。肇造亚当始祖,黄土为身,再造夏姓始母,匹配传生。后人嫁娶,从此以兴。凡合天主之圣意者,多蒙宠佑。如前圣多俾亚,主命天神引导,与女撒腊,配为夫妇,齐眉耄耋,绕膝云祁,迨主降世,随母贺婚,变水为酒,以乐嘉宾,历举从前之灵迹,足征婚配之匪轻,今XXX(男名)仰遵圣教七圣规之至意,娶XXX(女名)为室,望主仁慈,垂佑二人。……阿们。

你看人家,先歌颂上帝之威力了得,再征引上帝造人的经典,说明婚配嫁娶之必要。再给上帝戴个高帽子,举例说明,您老人家批准的婚事,一定幸福美满。最后列出新郎新娘之姓名,请上帝登记在册,予以特殊关照。

比较之下,七十年代的婚礼就显得寒碜且不伦不类,“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一出自《为人民服务》的语录与婚礼有什么关系?即使生拉硬扯,胡思乱想,牵强附会,也只能这样解释:这是希望新婚夫妻互相关心,共同革命。问题是,它没有歌功颂德,没有求福祈恩。能算是祈祷文吗?

我寻找,我迷茫。我想起了我主持的一个婚礼——

我的工友大刘和小殷结婚,让我当主持,当时,所有的婚礼都搬用“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觉得这段话用得太多太滥,而且不贴切,“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这是干群关系,不是夫妻关系。于是,我下定决心,另找一个贴切对口的语录。折腾了一整天,从“小红书”到雄文四卷,眼看就要上场了,才勉为其难地选定了这么一段:“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新郎倌儿的老爸问我为什么选这段,我给他解释:令郎和令媳居家过日子,有好多东西要从头学起。所以要“学会原来不懂的东西”。他们离开了各自的家,让你们二老难过,属于破坏了一个旧世界,他们建立一个新的家,为社会增加了一个细胞,相当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大刘的老爸听了有理,批准了。可是新娘小殷反对,理由是,她之离开家,并没有破坏一个旧世界,而是对旧世界有贡献。因为她之所以急着办事,是为了给更急着结婚的哥哥腾房。我没办法,只好又回到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我的实践证明了什么?它一方面证明了在造神运动中,人们多么需要对口配套的祝祷文,另一方面证明,在实际操作中,祝祷文的严重匮乏。

我又想起了陈四益讲过的,当年复旦大学师生们的饭前请示——

在学校食堂门口竖一毛泽东像,于是进入食堂前,先要朗读“最高指示”。然后才能去买饭菜。那时,食堂供应并不充分,去晚了,好吃的菜就买不到了不说,每个窗口前面长长的队伍也让人心烦,所以“小将们”到了门口,总是拣最短的语录念上三遍,便冲进食堂去了。最短的语录,大约就算工“要斗私批修”,所以选择这一句的最多。至于念完之后冲在前面抢买好菜,同“斗私批修”有何关系就难言之矣。也有选别的语录招“大师傅,惹不起!”倒是很合情境,但这句语录,未见于《语录》和《选集》,出自何处,我一直没有弄清,大概是什么回忆录或记述毛青年时代的什么书中的吧,反正没人追究。由他们念去。当时又有传闻,说红卫兵斗陈毅,念语录时,陈毅道:“毛主席教导我们:‘陈毅是个好同志’。听到这个传闻,无不心里大乐。因此饭堂前的“请示”,也有高喊“毛主席语录第273页第三条:陈毅是个好同志”的。尽管毛主席语录没有那么多页,而陈毅那时也因所谓“二月逆流”造边站了。庄严一化而为佻挞,语录之泛滥可见一斑。虽不曾到禅宗和尚们那样呵佛骂祖,却也并不那么恭敬了。

基督教在饭前饭后都要祷告,其饭前的祷文是:“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将受于主。普施之惠,为我等主耶苏。基利斯督,阿们。”其主旨是前面说的,歌功颂德,感恩祈福。而“要斗私批修”,“大师傅,惹不起”,“陈毅是个好同志”这种饭前请示,既与吃饭用餐不相干,更没有对伟大领袖祝颂感恩之意。总之,这种请示语与现代造神完全不配套。

如果那位外行说,这都是因为红卫兵急着买好菜,应付敷衍造成的,严肃认真的饭前请示,不会这样。那么,熟悉语录的人就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没有一条语录与吃饭配套,没有一个最高指示可以与基督教的祷文相比。

现代造神的祝祷文在哪里?

经过一番艰苦的寻找,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们手中的小红书就是祝祷文。它是20世纪的新形势下,具有中国特色的祝祷文。

有人问我,祝祷文是对神的,是歌功颂德,感恩求福的,语录的内容与这全不相关。它怎么能成了祝祷文。

我的回答是,当人们把语录当成了神谕,放在了祝祷的地位的时候,它就具有了祝祷文的性质。当信众中的知识分子抱怨造神运动在文化上的准备严重不足的时候,他们忘记了一点,正是语录的这种特殊性质,掩饰了现代造神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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