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尊严论宪政

2013-10-09 13:36

   

《为了人的尊严》

张千帆 著

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

 

  任剑涛/文

   张千帆的著作《为了人的尊严——中国古典政治哲学批判与重构》以尊严立论谈论宪政建构,告别了以权利哲学立论的方法,试图提供一种对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新鲜理解。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主要在三个方面可以得到印证。

 

   首先是论题,该书切中了相关领域的重要问题。人们能够挖掘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现代性蕴含,必须首先清算中国的历史意识形态。中国的历史意识形态有两种存在形式:一是近代史意识形态,二是古代史意识形态。近代史意识形态,是一种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奋起反抗的国家意识结构。这一意识形态被建构成抵抗现代转变的国家哲学,成为中西对峙思维的精神基础。古代史意识形态来源于中国基于不同价值与政治取向的诸历史学流派。这一意识形态营造出一个中国古代落后的处境与现代西方先进的发展相对峙的观念,在先进者的侵略与落后者的反抗中构造出中国近代史。从而促使国人满门心思与“西方”对抗,妨碍国人从容地筹划现代转变事务。就中国人当下的历史观念而言,近代史意识形态,基本上被茅海建这批学者颠覆了,使中国人能够较为理性地认识中国近代史的真相。但是古代史意识形态还根深蒂固。古代史意识形态的创制者是郭沫若、翦伯赞、范文澜和侯外庐这一批杰出的历史学家。他们用马克思主义来解释中国“封建社会”的落后,信从马克思主义五种社会形态次第代替且进步的意识形态,将中国古代史看作是与现代对峙的、封建落后甚至反动的历史;其影响非常广泛、深刻、持久,并且没有受到任何动摇,迄今还是绝对主导中国人认识自己古代历史的主流思维。为了认识中国古代史的真相,亟需打破由线性进步的社会形态发展论主导的中国古代史意识形态。张千帆切入的论题,对颠覆古代史意识形态是有意义的。近一两百年中国人做事做砸了,这是不能怪罪祖先的。祖先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们都必须敬畏祖先,并尽力到古代宝库中挖掘好的东西,而不是去凸现我们不喜爱的、或厌恶的东西。不能认为我们当代人做的不好,必定是由于祖先做的不好,这样的说法是没有道理的。

 

 而在实际切入这一论题的时候,作者的两个基本立论值得注意。一是以“人的尊严”作为清理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论述主题。以这一主题切进中国古典政治哲学,作者主要整理了儒家对人的尊严的论述,富有意味地展示了儒家关于人的尊严论的现代价值。同时富有个性地将儒家尊严论作为现代条件下儒家宪政论的基石。并由此展示出“中体西用”的诠释品格。不过作者“抬举”儒家的时候,却刻意把法家踩在脚下,认为法家实际不谈人的尊严。这是一个还可以考虑的结论。因为法家讲“势”、讲“术”,当势单纯作为权势、而术完全成为心术的时候,法家的恶劣可以想见。但法家主要讲的是“法”,在法被规定为严格规则的时候,对于中国政治的规范化运转是具有积极作用的,其中也包含了承诺人的尊严的意思。即使是讲势,在其作为顺势而为的时候,也不无积极意义;在讲术的时候,作为治国技巧的意思,也值得肯定。可见,太轻视法家是值得商量的立场。不过作者对道家、墨家的相关论述的清理,倒是多少弥补了论述法家的缺憾。

 

 以尊严论述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现代价值,是一种较为“便利”的进入路径,一者这样较容易进入中西比较的视界,二者这样也方便解释儒家等先秦诸子百家的现代意义。而且这样可能产生出两个意想不到的阐释后果:一是更有利于颠覆古代史意识形态,二是更深入切进古代思想世界并彰显其现代价值。

 

 得到印证的第二方面是“视野”,该书清算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视野显得比较开阔。这里的开阔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作者不单纯着重儒家,而把论述的视野拓展开来了,对儒家、法家、道家与墨家进行了各别的论述,当人们将之汇总来看的时候,就可以透过作者的论述,穿过诸子百家的歧见,比较容易回到“道术将为天下裂,百家往而不返”之前的、那个统一的官学呈现的中国远古思想世界之中。儒,只是官学分裂之后的一家,虽然先秦以后的人们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局面中,很容易亲和儒家,但儒、道、法、墨、名、兵、农、阴阳、纵横诸家都值得重视。尽管作者在书中没能将四家之外的其他各家也加以论述,但摆脱了论述中国古典政治哲学主要谈儒家的“陋习”,对法家、道家和墨家也加以了论列。一般而言,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讲,讲政治传统,如果只是从儒家来着手,很多人可能不服。因为还存在现代法家、现代墨家、现代道家等等。当下真正具有“天下”胸襟的儒家,其实是需要在现代儒家、现代墨家、现代道家之间进行有效的对话。在各家的现代人格载体和思想载体之间的对话,才足以使儒家立场的现代论者,站在视野更为宏大的“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高度,展示这一政治哲学形态中蕴含的丰富历史内涵;而不是仅仅强调儒学一脉的政治哲学,局限自己观察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视界。

 

 视野开阔的第二层意思是,作者在中西比较的视角展开论述,并成为全书的基本论述策略。作者的中西比较论述,跟一般的中西对比有两个不一样,一是作者的比较论述来自于他在西方生活的直接经验。这是一种基于实地观察的经验。这使作者的视野跟国内一般书斋中的比较不同,有另外一种优势,一种源自直接生活经验的、赞许宪政民主政治的扎实感。张千帆以自己在西方的直接生活经验,一方面说明这样一个世界的政治生活方式跟我们古典的政治生活方式的差异性,另一方面确证源自西方的宪政民主与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精神的一致性。这种来自于体验性的东西,就比来自于书斋性的东西,有一种更为强势的说服力,并有力地矫正了那些留学欧美、却诋毁宪政民主的人士所呈现的思维误区。

 

 作者的中西比较,意图在观念层次上展开相关分析,而不是满足于眷顾古典中国、拒斥现代西方的故土情怀表达。他对古典生活世界的缓慢、幽雅特质并无特别的欣赏,相反着意追寻贯通中西的、更高级的心灵秩序。这种观念性的比较,展开的精神幅度跟一般的差异指陈,境界是不一样的。这让人意识到儒家强调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真确性。

 

 得到印证的第三方面是“现实感”。对于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理性清算来讲,90年代以来,实际上呈现出两个路子:一个就是有论者很不满意的、所谓牟宗三式的路子,这是一种将中国古典政治哲学加以现代专业学术(哲学)处理的路子。这样的思路,不是完全不关心世事地对待古典政治智慧,而是力求把古典政治智慧哲学化。总的来说,这样的学术化路子、书斋化的路子,存在一种把中国古典政治哲学视为“博物馆遗存”的危险。欧美国家的汉学家们,主要走的就是这个研究路子。作者“为了人的尊严”,认为有必要激活中国古典政治哲学的遗产,把其认定为在我们精神生命中流动着的、活性的东西。这就将中国古典政治哲学与现代中国的政治选择紧密结合了起来。

 

 这个基于现实应对的论述进路,让作者富有现实针对地处理了古典政治哲学遗产的现代性价值问题。这使得作者所秉持的自由主义的立场、对宪政的不懈呼吁和追求,深深植根于古典政治智慧之中。一方面对古典政治智慧进行原汁原味的、基于底线同情立场的清理;另一方面对自己的现代政治信念保持了礼敬的姿态。这就使得作者足以稳定地建立起现代性的价值坐标、现代政体的政治坐标,并将之作为展开激活古典政治哲学的思想历程的强大支撑点。这个时候,作者论述古典政治哲学的、双重的现实应对就建立起来了:一是服务于当下中国的政体选择,二是应答政体选择中存在的复杂观念挑战。一件直接着眼于激活古典政治哲学的学术研究工作,便将思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理论清理与实践操作结合的可能,展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