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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2013-11-09 10:19 来源:经济观察网 作者:雷晓宇 编辑:经济观察网
导语:你在什么位置,就要扮演好社会给你的角色,并且要把社会允许你发展的自由度打造到极致,但是又不要越过边线,不要讨人厌。

经济观察报 记者 雷晓宇 2000年,张贤亮在《收获》上发表文章,名为《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13年过去,这篇文章非但不过时,甚至显得更加重要了。

作者开宗明义地写道:“20世纪70年代末邓小平倡导的思想解放运动……我认为大大超过五四运动。”“那不是启蒙式的、由少数文化精英举着德先生赛先生大旗掀起的思潮,而是一种迸发式的,普遍受到长期压抑后的喷薄而出的;不仅松动了思想上的锁链,手脚上的镣铐也被打破,整个社会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张力。从高层和精英人士到普通老百姓,中国几乎人人有话说。更重要的是,那不止于思想解放,一切都是从人的解放开始。没有人的解放,便没有思想的解放。所以,人们才将这个时期称为‘第二次解放’,并且我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解放。”

对于张贤亮来说,这次“解放”甚至更有意思。因为在1949年之后,他曾经经历过长达24年之久的禁锢生涯。

张贤亮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生,母亲则出生于贵胄家庭。现在看来,即便是当年爆发的日本侵华战争都不足以动摇张氏家族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张贤亮从小在上海高恩路的洋房里长大,11岁之前,他都是张家的孙少爷,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未经历匮乏。

如今,高恩路已经更名为威海路。2013年10月底,在这条马路的中段,仍能看到一栋黑灰色的砖造洋房,掩映在梧桐和阳光中。这是按照古迹标准被保护下来的“荣宅”。1946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绑架案就发生在这里。荣氏家族的后人固然官至国家副主席,而张贤亮度过童年生涯的洋房不过百米之隔,现在早已不复存在。旧址上修建了一所学校,车水马龙,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这个词用来形容张贤亮后来的命运更迭也相当贴切。1957年,张贤亮因《大风歌》被打为右派,从此开始了长达24年的劳改生涯,直至43岁。在那之前,他都在宁夏贺兰山脚下的农场里从事体力劳动,没有钱、没有女人、没有书籍,遑论人的尊严。2013年3月,张贤亮在采访中回忆起这段生涯,曾经谈到过他所经历的两件“小事”。这两件事都同饥饿、女人和性有关,但让他痛苦的却是时代的荒诞和尊严的沦落。后来,一旦有机会从事文学创作,这便成为他表达的主题。

张贤亮饱经沧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把上世纪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理解为真正的解放。1979年,张贤亮平反。1983年,他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上世纪80年代,他所创作的小说和电影剧本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这些作品的确有启蒙性质。当人们为《牧马人》里朱时茂和丛珊演绎的爱情故事一掬同情之泪的同时,也定会对这句话感同身受: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上世纪90年代,张贤亮从文学转向商业。与其说这是他的个人选择,不如说这是时代潮流又一次在对人的命运走向产生重大影响。1992年小平南巡前后,包括陆文夫、周梅森在内的许多作家选择了从商,张贤亮也不例外。虽然他仍然驻留宁夏,鲜有作品问世,却建造了一座镇北堡西部影视城。直到今天,这座影视城仍然是中国西部的一个文化地标,他是当地著名的文化商人和慈善家。张贤亮亦继续保持他的弄潮儿本色,偏安一隅,家产上亿。

一旦获得了本质的解放,张贤亮就开始以他的方式享受自由,该写作写作,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谈恋爱谈恋爱。一开始,张贤亮仍以文学表达为责任,认为有必要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为避免未来会重蹈历史覆辙。但到了后来,他在时代变化中也表现出审时度势和随波逐流的一面。他说:“你在什么位置,就要扮演好社会给你的角色,并且要把社会允许你发展的自由度打造到极致,但是又不要越过边线。”

以此为界,被解放的知识分子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弃文从商,有人出国继续写作,还有人选择成为孤独的坚守者。上世纪90年代,张贤亮曾经与台湾的陈映真共同参加一次笔会,并有过争执。当时,陈映真发表演讲,谈的都是民族、知识分子和历史责任;张贤亮则谈论GDP和女人。陈大惑不解,并漏夜前往张的房间追问。张答,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不谈女人,却谈民族责任,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轻重之间,这就是张贤亮的智慧和选择。在谈及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时候,他的老朋友、作家王蒙也说:“Better than the worst.”(至少比最坏的强。)

经济观察报:你是特别入世的一个人。

张贤亮:我是务实派,这和我个人的经历有关,也和我受的传统教育有关。第一,大丈夫能屈能伸;第二,是孟子的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原来读书人所谓士的传统没有丢;还有一个,是报国、报恩、慈善,这个东西在我脑海里面已经扎根了。另外就是,你在什么位置,就要扮演好社会给你的角色,并且要把社会允许你发展的自由度打造到极致,但是又不要越过边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不要讨人厌。

经济观察报:你平复内心冲突的手段是什么?

张贤亮:佛教,一切皆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你得看透了。看透了的人是最不幸也最幸运,幸运在于没有负担,不幸在于再也不能够往前进了。

托尔斯泰的晚年,你看活得可怜不可怜。他太执着,他要是信佛教就不会那样做。凡是悲剧,全部是因执着而成,包括爱情,包括罗密欧与朱丽叶,包括哈姆雷特。佛说要破执,佛教真能安人心。

经济观察报:我发现在之前的采访里,你提到托尔斯泰特别多。

张贤亮:托尔斯泰是我的启蒙者,七八岁就开始看了。1949年以前,我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我10岁之前都不会系鞋带,那时候叫“孙少爷”。

经济观察报:佛教也是那时候接触到的。感觉10岁以前的生活比后来坐牢的20多年对你的影响都大。

张贤亮:对,西方心理学家不是说吗,你有病,都是童年造成的。

人越老,昨天的事忘记了,七八岁的事倒想起来。那些闪回的东西,连味道我都能感觉到。晚上,你坐的汽车到你家门口,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汽车在一条铺了砂石的路上缓缓而行,两边的路灯一下雪亮,你家的整幢房子都闪亮。然后进门,有人给你换鞋,有人给你脱大衣,有人给你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摘手套——你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有恋母情结。我母亲可是官宦世家,大家闺秀,又受过美国教育。我母亲落难那一年已经30多岁了,30岁以前多奢华,家里十几个佣人、大花园园丁、两个司机。过去她打麻将是不下桌子,把腿都打肿了,可是抄家以后她一直笑嘻嘻的,非常乐观。过去都没有做过饭,现在还要做饭,居然还能做。她一直跟我到宁夏,宁夏蚊子就像蜻蜓那么大,她都不落泪,不抱怨。比起我母亲来,我差太远了。我那时候落难才19岁,她落难已经30多岁了。

经济观察报:既然提到母亲,说说你的女性观吧。

张贤亮:我43岁以前根本就没有女性观,我连女性都接触不到。我在40多岁以前,根本就没有性。

经济观察报:40岁还是童男子,这个你以前说过。现在对你来讲,性有多重要?

张贤亮:这个不好说,太私密了。

经济观察报:饥饿和性压抑,到1979年终于结束了。

张贤亮:林彪死了,我就知道我的时代快来了。我现在就是活到老、玩到老。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感恩。我对影视城是平常心,上亿的现金在银行里,也不想做大或者做投资。我对子女也是平常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别跟李双江的儿子那样给我惹麻烦就行了。我一直在玩,这个影视城就是我玩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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