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与儒学革新

2013-12-02 18:17

经济观察报 尹敏志/文 据钱德洪、王汝中所编的《王阳明年谱》记载,在他们的老师十一岁时,便早已流露出异于常人的志向。当时还在余姚读私塾的王阳明,有一天这么问老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回答:“惟读书登第耳。”但少年王阳明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他沉思一会,说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对普通研究者来说,这则轶事的可信度存疑,很有可能只是一种传统传记中的俗套笔法,似乎并无值得讨论之处。但杜维明1968年在其英文博士论文《青年王阳明:行动中的儒家思想》里,却读书得间,着重分析了王阳明说出这样的话的几个现实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作者指出,就是阳明之父王华一年前刚高中状元,身处父亲的巨大阴影下,“受到的压力一定使他非常烦恼”。尚且懵懂的小守仁很清楚,无论自己多么努力,要在科场上超过父亲都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另辟蹊径,而立志做圣贤“就是要达到超过他父亲社会成功的目标。”

这种解释,无疑受到了60年代美国学界盛行的精神分析法的影响。杜维明的这种研究方法,虽然令人耳目一新,但在当时也不无风险。亦师亦友的陈荣捷教授就曾提醒过他,他的论文心理学色彩太浓,“不易为台湾和香港的汉学家认可”,更可能会对其“将来在中国学术界的发展有害。”而此时大陆政治运动正酣,更不可能注意到这本著作,待最后它由朱志方翻译成中文出版时,都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了。

王阳明将“做圣贤”置于“登第”之上,暗中契合了当时读书人的精神需要。明中叶承平一百多年,边疆的开垦、耕作技术的进步,使得人口已渐渐逼近1亿,读书人的数量也水涨船高。可是科举考试的名额却基本没有增长,再加上“宦官专权、任人唯亲和深重的社会不安全感,个人对科举仕进的传统要求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

使情况进一步恶化的是,在明孝宗弘治年间,哥伦布在地球另一端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不久后,番薯、玉米、花生等美洲作物便随着欧洲人的船队来到中国东南沿海。和本土的水稻、小麦相比,南美作物产量高、耗人力少,且在贫瘠陡峻的山地亦能生长,很快使明朝人口进一步膨胀,于是“参与竞争的合格考生数量有实质性的增长,而录取的名额却非常有限”。儒家传统的,自孔孟以降一直到汉唐宋儒的“学而优则仕”之路,正在变得越来越艰难。

用库恩(Thomas Kuhn)的理论来说,在王阳明的青年时期,儒学正面临着巨大的范式危机(Paradigm Cri-sis):以“出仕”为核心的正统儒学离现实越来越远,新的儒学范式却迟迟未能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惶惶如丧家犬的年轻学子“很容易为道家或佛家式的生活方式所吸引”,王阳明也不例外。1502年到1504年间,他辞官回乡,在“阳明洞”里过了两年道家式的退隐静修生活,终于悟出“践形”二字;对佛学更是入室操戈,用“著相”来批评佛教的偏狭,借逃避来实现一己超脱之私:“与世间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以治天下”。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精神危机后,他最终重归儒学。

1504年秋,王阳明复出回到北京。此时他所关心的,已不再是儒与道、佛的对立,“而是理想的儒家与庸俗儒家的对立。”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到底是依存自己内在的良知还是盲从外在的权威。“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由于无人可以独霸对“道”的解释权,所以个人良知即天理。前者本着这种和西方启蒙主义“敢于运用自己的知性(Sapere aude!)”相似的精神,王阳明对正统的程朱理学,提出了有力的挑战,并在明代掀起了一场理学大革新。

黄宗羲认为:明初的理学“一禀宋人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直到王阳明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方才“使人人有个做圣之路”。“良知”一词来源于孟子,王阳明又引佛家“众生皆有佛性”对之加以改造,指出其为“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良知也是未发之中,必须将其扩而充之才不致泯灭,此即“致良知”,这一过程必须是永无止息的,“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

“做圣贤”绝不是少数政府精英的特权。人的天赋才力虽有区别,只要在自身能力范围内尽力发挥良知,则不管在朝在野,有无功名,都可成圣:“故虽凡人而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这一理论,对于被竞争日趋激烈的科举考试折磨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一大解脱,这也是为什么王学能在短时期内,席卷当时的思想界。

在王学诞生之前,读书人要有所作为,唯有向上一途:即像范仲淹、朱熹、吕祖谦等人一样,先考取功名,再通过呈劄子、条疏,提出全盘化的改革方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宋学这一精神,在明初吴康斋、曹月川那里犹留有馨香,至明中叶时,则早已剥落殆尽。王阳明尖锐批评那些只知道应考做官的人:“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

鉴于此,王阳明指出了向下一途: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读书人要走出书斋,在广阔天地下去学做圣人,去改良社会,如乡村建设,普及教育,移风易俗,“读书的真正意义不只是获得外在的东西,而是从内部改造自己的生活方式。”王阳明生前研究过保甲制度,还创建了团练法和土家牌法;在他身后,弟子和再传弟子之中,有王心斋向庶民普及教育,凡樵夫、陶工、农夫皆有教无类;有何心隐在吉州宗族内创建“萃和堂”,“身理一族之政,冠婚祭丧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直到民国章士钊、梁漱溟、陶行知等人的乡村建设活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隐约可见王学精神茫茫之坠绪。

正如此书副题所言,王阳明创立的,乃是一种“行动的儒家思想”。1506年,他因为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囚禁两个月后,贬谪至贵州龙场。前有“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后有刘瑾派来的刺客,命悬一线之际,王阳明造一具石棺,在旁边日夜端居澄默,试图克服内心对死亡的恐惧。1508年的一天,“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此即著名的“龙场悟道”。次年,他便创立了“知行合一”说。

知行合一说有其针砭时弊的一面。杜维明指出,在科举体制下,考试成了将所学用于社会的唯一途径,“学生完全埋头于书本知识,把它当做将来学以致用的必要准备”,结果知与行成了两个明确分开的阶段,王阳明试图纠正这一点。但“知行合一”后来被解释为:知识与行动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离开了行动,知识就会教条化;离开了知识,行动就会变得盲目。作者认为,这种理解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其根本错误在于:“仍然假定了知识和行动是一个更高的综合中相互补充的两个方面,因此是两个不同的东西”,而“阳明的立场与这种观点有根本的冲突。”

必须抛弃笛卡尔以来西方哲学“非此即彼”(either-or)思路,重新回归中国传统“既此又彼”(both-and)的思路上来,才能真正理解“知行合一”说:首先,行亦是知,“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同时,知也是行,“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了”——两者其实“扎根在同一个本体之上”。只有“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才可破除知、行两者之藩篱,这一过程便是“立志”。钱穆在《阳明学述要》里,又将“立志”简洁明晰地解释为“良知栽根处”。正是借助这一中介,“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这两个重要概念才得以打通。

冯友兰在其影响深远的《中国哲学史》里,提出了“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两个概念,认为这代表宋代以后中国哲学两个基本的对立面。此观点成为迄今为止中国思想史的主流话语。但王阳明所做的,其实是调和朱陆,将“格物”与“立心”融汇包含于一套新的概念体系下,一开理学之新局面。杜维明认为直到现当代,王学仍有其清澈回响:“孙中山的行动学说,熊十力的心灵哲学、毛泽东的实践论”,乃至“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事件,都多少受了阳明思想方式的影响。”

吊诡的是,这种巨大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王学体系内部的模糊性。由于王阳明坚信其学问一旦立为文字,便会与现实脱节,所以除了弟子记录的《传习录》外,并无系统阐述自己观点的专著。唯一的《五经臆说》,还被他亲自烧掉。王阳明在世时,弟子已常有相互辩诘,但毕竟有王阳明加以调和,故尚未成鸿沟;但他死后不久,王学阵营内部便开始四分五裂。

其中重要的几支,一为钱德洪、王畿为代表的浙中王门,偏“格物”,重实行,明末一变而为顾宪成、高攀龙等的东林党人,持清议,抗阉寺,瘐死投水,战不旋踵。二为邹守益、聂豹、罗洪先为代表的江右王门,偏“立心”,重修养,后一变而为王学殿军刘宗周的蕺山学派,提“慎独”说挽阳明学末流狂放不羁之弊。另有以王艮、何心隐、罗汝芳为代表的,更为激进、平民化的泰州学派,泯灭士庶差异,“以赤手搏龙蛇”,岛田虔次称之为“王阳明左派”。此外还有南中王门、北方王门、楚中王门,等等——但随着满洲铁骑南下,神州陆沉,这些宗旨各异的学派也和明王朝一起,全都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