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汪民安/文 大概十多年前，我看了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印象非常深。波德里亚跟法国的一般哲学家或社会理论家不同。他有几个特点：

首先，一般的法国知识分子喜欢讨论纯粹的哲学问题，还有的法国知识分子喜欢讨论历史。但波德里亚主要讨论当代和未来，而不是讲当代和过去。他的很多书，某种意义上像是预言书，像《消费社会》讲60年代以后西方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象征交换与死亡》讲技术信息，社会未来。波德里亚讲未来很大胆，他把未来极端化，认同他的人说他是预言家，反对他的人说他是骗子、巫师。

第二，在法国的思想家当中，像福柯，大家都承认他，觉得他是真正搞学问的。而波德里亚缺乏历史分析，所以很多人瞧不起他，说他的哲学是科幻小说，没有证据，实质性不强，有太多玄妙幻想。

他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很极端，关于未来有很多惊人的提法，并具有挑衅性。他很好斗，一直对法国主流人物进行批判。福柯的影响最大的时候，他攻击福柯，写了一本《忘记福柯》，他攻击福柯说，现代社会完全是符号化社会，后现代社会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没有意义也没有物质，所有东西都终结了，剩下的全是符号。但福柯在这个年代还在讲权力，讲运作方式。后来福柯看到了这本书，有人问他怎么看待这本书。他说波德里亚是想出名想疯了，写小说攻击我来博得名声。波德里亚一直不被法国主流学界认可。

波德里亚的妻子前年来中国，我们建议她在广东做波德里亚摄影展。她很激动，说中国居然有这么多人关注波德里亚，在法国从来没有过这种威望。波德里亚在法国的学术界不被肯定，但他在美国影响非常大，美国对新理论、新思想非常热衷。法国理论在本土往往没有在美国那么吃香，有人说法国知识分子之间互相嫉妒，死去50年、100年的，我们承认你，但同时代的不会轻易被认可。法国知识界不断在吵架，对每个人都不服气。但这里面有很好的地方，就是法国理论为什么在60年代之后出了那么多大家？群星灿烂。恰恰跟他们彼此竞争有很大关系。

波德里亚算是一个理论家，就写作方式来看，跟传统哲学写作不一样。从思想上来说，早期的波德里亚是有系统的，尤其是在60年代，他讲《消费社会》时提出对物的关注，当时的60年代整个西方社会进入一个物质比较繁荣的社会，物质大规模泛滥，就像今天的中国。我觉得他最早的学术野心就是解释“物”的出现。物的核心是商品，他从商品的角度着手，就一定要提到马克思，马克思是最伟大的商品分析家，波德里亚对马克思进行批判和补充，商品不仅仅是交换使用，也是符号。一个商品不再被单纯使用，还有形象和符号，我觉得这非常具有预见性，今天我仍然觉得符号价值可能是商品或者物最核心的价值，超过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

比如艺术品就是符号价值。目前现代社会最重要的特点是，越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它的符号价值就越大。现代社会注重形象符号，所谓象征意义的东西是最高级的东西，最实用的东西恰恰是最没有符号价值的东西，波德里亚的这个理论是创造性的贡献。对物的分析，到波德里亚就已经走完了。一个伟大的心灵，会把我们熟视无睹的东西描绘得栩栩如生，他能够讲出人人心中有，但人人笔下无的东西。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本文由其在“艺术的阴谋——波德里亚读书沙龙”上的发言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