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记“民选”皇帝

刘刚2014-07-01 18:01

近代财与兵

刘刚

新权威版权术

“筹安会”成立后,以研讨“共和政治得失”为名搞新权威主义。杨度公开发表的《君宪救国论》,就正式发出新权威主义的帝制信号,谓我国拨乱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制而行君主立宪,并请各省将军巡按使派代表来京讨论国体问题。

袁的亲信段芝贵、梁士诒等紧锣密鼓行动起来,帝制沸沸扬扬。他们密电各省将军、巡抚使,以各省公民名义呈上改变国体请愿书;于是,十九省将军闻风而动,纷纷呈请总统,毅然舍民主而改君主。但袁氏还是心有余悸,他还要投石问路。

他派政事堂左丞杨士琦至参政院,声明改革国体应征求多数国民公议,表示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操急则难行,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自认为改国体为不合时宜。话一转,又云:至国民请愿,要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

肃政厅呈请取消筹安会云:自筹安会成立以来,虽宣言为学理之研究,然各地谣言蜂起,大有不可遏抑之势。杨度身为参政,孙毓筠曾任《约法》议长,彼等唱此异说,加以函电交驰,号召各省军政两界,各派代表加入讨论,无怪人民惊疑。虽经大总统派员在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发表意见,剀切声明,维持共和,为大总统应尽之职分,并认急遽更改国体为不合宜,然日来人心并不因之稍安,揆厥所由,无非以筹安会依然存在之故。应恳大总统迅予取消,以靖人心。袁遂令内务部关于君主民主议论应具界说,明定范围,以示限制。故政事堂知照内务部,筹安会只限于国体讨论,不得涉及其它。

然,袁又曰:欧战发生后,国际情势已变,我以大总统之地位,实难研究及此;但学者开会讨论,根据言论自由之原则,政府无从干涉。我个人既不想做皇帝,又不愿久居总统之位,无论他们主张如何,均与我不相涉。此举可视为学人研究,倘不致扰害社会,自无干涉之必要。

大公子袁克定对老爷子的“不合时宜”的试探性宣言极为不满,当杨度赶到汤山向他汇报是严修作怪时,他气急败坏。“皇大储君”的金印早都刻出来了,怎能让一个不识时务的老头给搅和了。他大发雷霆,严修得知后,却气沉志定。此后,袁世凯多次具书,邀其入京,他就是不去。

严修不来,袁克定放心了,至少老爷子身边少了一位能够“耳谏”之人。此时,连他的兄弟们也不敢多嘴,为敦促老爷子快下决心,他居然造假。

北京有一份报纸,叫做《顺天时报》,是日本外务省于1901年创办的汉文报纸,基本反映日本对华立场,“二十一条”以后,成为袁氏每天必读的报纸。袁克定纠集一班文人,每天编制一份假版《顺天时报》,按时送给袁氏。袁家其它儿子虽然知道此事,但或因不关心政治,或惧大哥的威慑,都装作没看见。袁氏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八、九月间开始,他看的《顺天时报》,居然都是假的。

不光袁克定造假,连杨度也造假,其师王闿运,素负帝王学,遂起念,自拟一电,代师立言,这在帝王学里,便是“圣人可权”,既以圣人自居,何妨一“权”?故致电袁氏,大总统钧鉴:共和病国,烈于虎狼,纲纪荡然,国亡无日。近闻伏阙上书劝进者不啻万余人,窃谓汉语有云:代汉者当途高。汉谓汉族,当途高即今之元首也。又明谶云:终有异人自楚归,项城即楚故邑也。其应在公,历数如此,人事如彼,当决不决,危于积薪。伏愿速定大计,默运渊衷,勿诿过于邦交,勿怀情于偏论,勿蹈匹夫遹守之节,勿失兆民归命之诚,使衰年余生,重睹开日,闿运幸甚!天下幸甚!闿运叩。删。

袁即日复电,衡州王馆长鉴:删电悉。比者国民厌弃共和,主张君宪,并以国事之重付诸藐躬,夙夜彷徨,罔知所届。外顾国势之棘,内懔责任之严,勉徇从请,力肩大局,春冰虎尾,益用兢兢。当冀老成硕望,密抒良谟,匡予不逮。世凯。各省劝进,均未电复,惟此有复,乃为异数。

做皇帝装孙子

筹安会成立后,仅两月,便告歇业,另起一炉灶也。

当其初起,趋附之流竞攀,迨梁士诒请愿联合会出,该会始歇。又通电,重申其“非立宪不能救国,非君主不能立宪”之宣言,宣告中国的希望,就在“君主国体,并在立宪政体”,强调“国体必为君主,始有一定之元首;政体必为立宪,始有一定之法制”,若国“无一定之元首,何以拨乱”?政“无一定之法制,何以致治”?今者,国体问题,将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政体问题,宜加以讨论,务求立定国体之后,即行宪政,以期速定国是。

筹安会,原是研究国体的,目下,国体研究当告一段落,接下来,要转向政体研究,所以,将筹安会改为宪政协进会,对外,换了个名称,以示转型,其他一切,概仍其旧。

筹安会成立之初,曾召各省代表来京,欲往参政院请愿,那时政体变脸,已由参政院代行立法院,故往参政院申请国体变更。又因其开会在即,各地赶来不及,便改由各省旅京人士临时以“公民团”名义,分别向参政院请愿,请愿书均由筹安会代拟,故开会之日,便有“各省代表”呈递请愿书。期间,袁氏派政事堂左丞参杨士琦到院,代表他对于变更国体请愿,作如下宣言:

本大总统受国民之付托,居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地位,四年于兹矣!忧患纷乘,战兢日深,自维衰朽,时虞陨越,深望接替有人,遂我初服;但既在现居之地位,即有救国救民之责,始终贯彻,无可委卸,而维持共和国体尤为本大总统当尽之职分。近见各省国民纷纷向代行立法院请愿改革国体,于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似难相容。然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本为国民所公举,自应仍听之国民。且代行立法院为独立机关,向不受外界之牵掣,本大总统固不当向国民有所主张,亦不当向立法机关有所表示。惟改革国体于行政上有绝大之关系,本大总统为行政首领,亦何敢畏避嫌疑,缄默不言!以本大总统所见。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认为不合时宜;至国民请愿,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国宪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国情,详晰讨论,亦当有适用之良规,请贵代行立法院诸君子深注意焉!

副总统黎元洪,那时兼任参政院院长,这天出席了会议,杨士琦一读完,他就说:大总统认为变更国体不合时宜,确有至理,一班人士不知利害,轻率倡议改共和为君宪……黎之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话头,杨士琦抢话说:副总统误会了总统的意思,大总统认为总统本为国民公举,因而共和抑或君宪也应听之国民,并非绝对的不赞成。梁士诒接言:我以为大总统的宣言,无非以民意为从违,现在民意趋向君宪,要大总统正位名分,所以纷纷请愿,本院也应尊重民意。黎氏无语而退。

袁氏宣言一出,国体变更便由“国民公议”进入“国民公意”阶段了。

老爷子还在端拱,垂钓民意,儿子却忍不住了,只争朝夕。梁财神出手后,陆军总长王士珍、管理将军府事务段祺瑞等呈请袁氏,谓中央及各省军界一致拥护君主立宪。朱家宝等各省巡抚联名电请改变国体;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及各地警察厅长联名电请改行君主立宪。参政院将第一次、第二次请愿人数汇总后送总统秘书处,共83件,3530人签名,并发表收到变更国体请愿书目录。

袁氏亦电召各省将军分别来京述职,谈话间,袁氏问他们“共和办得如何”?这些人都说共和不行,办不下去了,请总统多负责任。外交方面,亦曾投石问路,自认为可以无虑。日首相大隈声称,中国国体还以君主立宪为宜,袁氏为中国皇帝,日本愿助之。美国认为,改变国体是中国内政,袁氏乃中国定力,应予扶持。德国亦如是。英国本希望袁氏勿在欧战期间改行帝制,勿予日、德以可乘之机。但袁已箭在弦上,英国也就同意。在当时北京外交圈里,袁氏确实未听到一句反对声音。

我们再来看张维翰《民初文献一束·袁世凯与朱尔典讨论君主立宪之笔录》。英使朱尔典会晤袁氏,对中国实行君主立宪表示欢迎,且看两人一番对话。

朱说:君主立宪,不但英国欢迎,凡英国联盟诸国也欢迎。又说:中国现时政府,一人之政,仅系于大总统一身。现行之共和,既非共和,亦非专制,又非君主立宪。此种特别政体,断难永远持久。若早日议决正当君主立宪政体,则与中国人民思想习惯相符合。袁氏云:我曾发誓维持共和,如今一变君宪,岂不出尔反尔?朱说:国民议决共和,选你为大总统,当然发誓维持共和,倘议决君主立宪,再举你为皇帝,不仍然是顺从民意吗?袁氏云:即使改君主立宪,也须另选皇帝才行啊!朱说:再选满人为皇帝,除大总统外,各国必不承认。袁氏云:当时提倡共和,不知共和为何物,如今不知君宪为何物,又要改立君宪。然此问题仍得移归各省被选人员议决,方合正轨,若有人决于武力,余必以武力制之。

中国有两本兵法,一本是有书的《孙子兵法》,还有一本是无书的“装孙子”的兵法。《孙子兵法》是打天下的兵法,“装孙子”的兵法是做皇帝的兵法,袁氏做皇帝,就得“装孙子”,要装“民意”的孙子。因此,要使国民被“民意”化,先是被研究而“公议”,接着被请愿而“公意”,最终还要被投票而“公决”,而袁氏,就躲在那莫须有的“民意”的背后,去玩他那“装孙子”的兵法了。

民意是个马甲

袁氏深谙中国传统,他要等,等“民意”推他做皇帝。

为此,他授意拟出了《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欲行“国体投票”;他还将自己与英使朱尔典的谈话记录,整理并油印,发到各级政府,给官员内部传阅,以示外交问题已经解决,故梁士诒、杨度等人,乃命全国请愿联合会向参政院提出“总请愿”。请愿要求“另设征求民意机关。立法贵简,需时贵短,以定国本而固邦基”。参政院当即表示“尊重民意”,咨文总统府曰:“民心之向背,为国体取舍之根本。惟民意既求从速决定,自当设法特别提前开议,以顺民意……兹议定名为国民代表大会,即以国民会议初选当选人为基础,选出国民代表,决定国体。”

于是,由参政院成立“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统筹办理选举事项。

又据参政院咨文,袁氏发布申令,订于1915年11月20日召开国民代表大会议决国体,同时,公布《国民代表大会组织法》。袁申令曰:“本大总统受国民之付托,以救国救民为己任,民所好恶,良用兢兢,惟有遵照《约法》,以国民为主体,务得全国多数正确之民意,以定从违。”

从10月8日起,就开始推戴,先选举国民代表,再由国民代表“议决国体”。事务局和10人组通过给各省将军、巡按使密电指示,详细规定过程中每一步的具体做法,执导了全过程。这些文电,多由杨度起草,经朱启钤和袁克定、段芝贵商量同意后发出,重要的由袁氏亲自审批。

为了向国际表明他做的是“共和”皇帝,他还要继续制造“民意”,又命朱启钤、周自齐密电各省长官:国民代表大会推戴电中需有“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字样,对初选当选人需用种种方法,示以君宪要旨及中国大势,总以必达目的为止,国民代表大会为决定国体请愿事件而设,不能不密筹操纵之方。并一再告诫,往来协商之件,实为治乱安危所系,务派亲信严密保管。

10月23日,朱、周再次密电各省长官,国民推戴书中须有:“谨以国民大意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字样,还特别强调“此四十五字,万勿丝毫更改为要”。还将国民代表“表决国体”,安排在从10月25日到11月20日期间,在各省分别进行,而且将“表决国体”和推戴袁氏做皇帝毕其功于一役。

时人记述如下:当各代表齐集省城,即有军民两署派员前来接洽,嘱以必赞成帝制必举袁世凯为帝。及投票之日,军署自大门以至投票处,军警夹道,背枪荷戈,各代表于刀枪林立之中鱼贯而入,其心已不能无惧。及入场,所谓将军者又戎服登坛,慷慨以谈帝制之有利于中国,投票纸上又仅有君主立宪字样,并非谓帝制与共和并列,此“反对”二字遂愈觉下笔为难矣。投票既毕,即由职员捧出预定之推戴书。各代表哄然聚观,职员又厉声谓:“诸君何必纷扰,一言以蔽之,举袁世凯为皇帝而已。为时已晚,望诸君从速签名,不然者,恐今日将不及出门矣。”诸代表无法,遂一一遵教,到底未尝知推戴书中如何措词也。……且闻浙江直隶二省代表,确有当场明明书“反对”字样,而一转瞬间竟变为赞成票矣。

梁启超《袁政府伪造民意密电书后》一文,指出: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此次皇帝之出产,不外右手挟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人,如演傀儡戏。然此一出傀儡戏,全由袁氏一人独演,蠕蠕而动,皇帝出矣。

袁命外交部密告各国公使,不料,各国出尔反尔,同至外交部劝阻。袁氏拒绝劝告,表示国体依民意决定,各省均能确保治安。朱、周密电各省:日、英、俄劝告乃干涉内政。改建帝制绝无缓办之理,请速推戴,以示决心。帝制犹在弦之箭,不能不发,可发出的后果,已不堪设想。

大典筹备处在天安门内成立,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通电宣布各省决定国体投票的结果:“一律赞成”君主立宪。准备得轰轰烈烈的“国体投票”,却如此简单地结束了,多少有些令人扫兴。

参政院举行国民代表大会全体投票,一致推戴袁氏为皇帝。于是,全体劝进上推戴书,袁退复推戴书,参政院再上,乞速正位登基。反复多次后,袁氏宣布受帝位,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同时,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通知各省,将有关改革国体的往来电文一律烧毁!因为函电中不免有出于法律之外的东西,倘为外人所悉,不免妄肆品评,更或史称流传遂留开国缺点。次日,袁氏于中南海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贺,申令改变国体,乃出于民意,若有好乱之徒生事,严惩不贷!

他很牛,因为他有枪杆子。可“民意”是个什么东西?妓女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五花八门的请愿团都跑出来了,它们是群众团体,都自称民意。穿上民意的马甲,他就这样做了皇帝。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