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天国”悲剧

雷颐2014-07-29 21:06

经济观察报 雷颐/文 “太平天国”是中国、可能也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造反起义,在短短几年内就席卷大江南北,定都“天京”,强烈震撼了大清王朝,几乎将其推翻。太平军的“兴”,无疑是清政府腐败专制逼迫农民“不得不反”的结果,但如此浩大轰烈的农民运动,最终仍然失败,其中原因多多,但最根本的还是其自身迅速、严重的腐败。

内讧

从1851年“金田起义”起,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大败清军,不久就攻占武汉三镇,随后沿江挥师东下,在1853年3月攻克向有虎踞龙盘之称的南京,并在此定都,改称“天京”。定都天京之后,虽然太平军的北伐失利,但其他军事行动却胜仗连连,尤其是1856年春夏,太平天国在军事上取得了一系列辉煌胜利。在江西,太平军控制了全省52个州府;在湖北,西征将士保卫武汉,打退清军一次次围攻;更重要的是在天京外围,太平军先后击溃长期直接威胁天京的敌“江北”、“江南”两个大营,天京终于解围。

但就在这时,天王洪秀全和东王杨秀清的权力之争终于爆发,发展到血洗天京的地步。“天京内讧”使太平天国由盛转衰,成为它从胜利走向失败的转折点。

洪杨矛盾由来已久,与太平天国“政教合一”的体制有极大关系。洪秀全早年自视极高、抱负极大,但偏偏屡试不果,在失意、彷徨、痛苦和憎恨中于1843年与冯云山等创立 “拜上帝会”。洪秀全从一些基督教小册子中得到启示,认为只有创造万物、主宰一切的上帝是独一真神,其他一切人们所崇拜的对象教都是“邪魔”,必须斩尽杀绝。他宣称自己是上帝的次子、天兄耶稣之弟,受上帝之命下凡 “斩邪留正”。不久,他与冯云山来到偏避的广西山区传教,信者甚众,准备发动起义。但就在紧张准备起义之时,冯云山却在1848年初被捕,洪秀全急忙奔走营救,拜上帝会一时群龙无首,发生混乱,面临分裂瓦解。这时,以烧炭为业的杨秀清急中生智,利用当地流行的代鬼传话习俗,忽然口哑耳聋,不吃不睡,假托“天父上帝”下凡附体,怒责动摇分子,要广大会众遵守天父之命跟“万国之主”洪秀全斩妖杀魔。杨秀清的“代天父传言”以天威神力稳定了众心,对维系拜上帝会组织起了重要作用。

洪秀全营救冯云山归来后,肯定了杨秀清在关键时刻挽救拜上帝会的功绩,承认“代天父传言”的合法性,承认他受天父特差下凡的地位。这样,太平天国就出现了“一朝二主”的现象。在政治上,洪秀全是天王,是一国之主,位极人臣,称“万岁”,杨秀清是东王,位于洪下,称“九千岁”,洪、杨是君臣关系。但在宗教神权上,洪只是皇上帝次子,而杨却是皇上帝(天父)的代言人,杨的地位反高于洪秀全,实际剥夺了洪秀全是上帝在人间惟一代表的资格,由于太平天国实行的是“政教合一”的体制,所以这实际上成为对洪秀全在现世权力来源(合法性)的潜在挑战。因此,这种政治上的君(洪)臣(杨)关系和宗教上的父(杨)子(洪)间的矛盾,使洪、杨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为以后的分裂埋下伏笔。

由于杨秀清有卓越的组织、指挥才能,在永安建制封王时杨秀清被封为东王,而且 “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地位高于其他各王,仅在洪下。不过,由于在神权上杨高于洪,在战斗中杨曾屡次以“天父下凡”鼓舞士气确有实效,所以杨秀清常以“天父下凡”的名义斥责洪秀全,洪秀全虽知这是骗局,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假戏真做,因为神话一旦被揭穿,连自己也被否定。定都天京之后,洪秀全闭在深宫,耽于享乐,荒于政事,杨秀清更是不可一世,屡为无谓小事斥责、羞辱洪秀全,借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如1853年12月杨秀清曾以洪秀全虐待宫内女官为由,赶到天王府以“天父下凡”当众怒斥洪秀全:“尔有过错,尔知么?”洪秀全立即下跪回答:“小子知错,求天父开恩赦宥。”杨继续怒喝:“尔知有错,即杖四十。”众人一再替洪求情,杨仍下令杖责,直到洪秀全俯伏在地表示愿意受杖才算罢了;有时深夜杨秀清突往天王府,因朝门紧闭数重,洪秀全迎候稍迟,杨秀清就以天父之名要怒杖洪秀全,洪只得跪求:“求天父恩赦小子迟延之罪!”对天王尚且如此,杨秀清对其他诸王大小官员更是任意打杀。久之,形成许多重大战略和政策都由杨秀清决定,一些典章制度也由他改定,大权由杨总揽的局面。

1856年8月,天京外围敌人威胁解除不久,实权在握的东王杨秀清又假托天父下凡,将天王洪秀全召到东王府,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洪只得答应:“东王打江山,亦当万岁。”杨又逼问:“东世子岂止是千岁?”洪又回答说:“东王既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万岁。”

这样,潜伏已久的洪杨矛盾不能不迅速激化。面对杨的步步紧逼,洪秀全急忙密诏正在江西作战的北王韦昌辉、在丹阳作战的顶天侯秦日纲立即率部回京诛杀杨秀清。9月1日深夜,韦昌辉率精兵三千赶回天京包围东王府,冲入卧室,将熟睡中的杨秀清杀死。而后血洗东王府,将府中其他官员、卫兵、杨的亲属、仆役等无男女老幼,全部杀尽。杀戒一开便难封刀,韦、秦之部又滥杀无辜,仅9月4日就屠杀已放下武器的杨秀清余部五千人,一个多月下来共杀两万余人,甚至婴幼儿童也不能免,天京城内一片恐怖。

正在湖北战场的冀王石达开听说天京内讧急忙赶回,想要制止韦、秦滥杀。但此时韦昌辉已杀红了眼,不但不听规劝,反而要杀石达开。石达开闻讯慌忙逃出天京,结果,韦昌辉将石达开留在天京的家属满门抄斩。逃出天京后,石达开从湖北调回所部四万精兵攻入天京,斩杀韦昌辉、秦日纲。

经过天京事变,石达开成为众望所归、辅佐朝政的理想人物。但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事变之后,洪秀全对人更加猜忌,只重用洪氏兄弟,处处防备、排挤、打击、限制石达开。石达开忍无可忍,最后率大批精锐部队出走,六年后终在大渡河被清军围歼。

天京内讧使太平天国元气大伤,而且,“天父”“天兄”自相残杀,神话开始受到质疑,信念开始破灭,太平天国的基础开始动摇,预示着以后的失败。

腐败

“龙廷”还未坐稳,“自家兄弟”就如此互相屠戮,当非偶然,而是腐败空前所致。

在封建社会,反抗统治者压迫的农民战争当然是正义的,但最终却不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封建专制的特殊政权。太平天国也不例外,早在1851年3月,金田起义不久,洪秀全就登基称天王,年末在永安下诏分封五王。在洪秀全旨准颁行的《幼学诗》充满“生杀由天子”,“王独操威柄”的帝王思想。定都天京后,太平天国的皇权专制、等级制度更是恶性发展。

与历代封建皇帝一样,洪秀全本人也以“朕”自称,经常告诫臣民“天下万国朕无二”,“朕乃天父上帝真命子”,自比“太阳”、“日头”,臣民遇见天王必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真命天子”当然是世代相传,“爷哥朕幼坐天国”,“父子公孙永作主”。不仅天王世袭,各王也都世袭,从高官到基层官员如两司马也世袭,“世食天禄”“累代世袭”,打破了以往封建统治者只袭爵位不袭职位的惯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后期,洪秀全不顾汹汹群情,给无功、无才、无德的洪氏族人大肆封王,引起他人强烈不满,互相攀比,纷纷要求封王。后来最高权势者为了敛财,干脆大规模甩卖王爵封号。结果,后来总共封了2700多位“王”,形成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特权阶层,大大加重了平民百姓的负担。

自天王以下,王与各级官员的生活也非常腐化,刚刚入城一个月,敌人威胁还未解除,就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天王府。天王府以原两江总督署为基础,向外扩展十里,每天征用万余民工,拆毁民房万余间。由于建材不够,还把明故宫拆了拿去建他的天王府。宫中金碧辉煌,重殿叠宇,象征九重天庭。金龙殿饰以黄金,绘以五彩,光彩夺目。宫中珍宝无数,在外征战的太平军将领一直源源不断将各种奇珍异宝运到天王府。天王所用王冠、浴盆、夜壶等许多器皿俱以金造。东王府也同样富丽堂皇,尤其是所藏珍宝,竟超过了天王府。直到后期,大兴土木之风一直未息,如忠王李秀成驻在苏州,一直与敌紧张作战,但忠王府之毫华也令人叹止,据说仅次于天王府,直到苏州城破前夕仍一直动工,连后来进占苏州的李鸿章都惊叹“真如神仙窟”、“平生所未见之境也”。其他各王都纷纷修造自己的王府,而驻在外地诸王在天京又都另建有王府,如李秀成、陈玉成在天京建有豪华王府。

封建帝王的后妃制度也为太平天国所继承,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永安建制时,洪秀全就有36个 “王娘”,到天京后有88个“王娘”,经常挑选民间秀女入宫,连9岁的幼主洪天贵也分了4个“幼娘娘”,诸王过生日都要选送美女。因妻妾太多,洪秀全无法记住全部姓名,于是一概编号。天王府不设太监,所以另外还有许多服役的“女官”,各项人数加起来,天王府总计有2300多名女性陪侍洪秀全。洪秀全作的《天父诗》是太平天国刊印颁行的“官书”之一,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他写给嫔妃、女官的告诫条文,如不能高声说话:“娇娥美女娇声贵,因何似狗吠城边?”端茶捧痰盂要注意:“捧茶不正难企高,拿涎不正难轻饶!”对不会刷牙、化妆者,他讽刺挖苦说:“跟主不上永不上,永远不得见太阳!面突乌骚身腥臭,嘴饿臭化烧硫磺!”甚至规定:“看主单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起眼看主是逆天,不止半点罪万千。”只能看他的肩以下,这点实在难以做到,仅凭这点,就可任意处罚嫔妃、女官了。他还规定了十个“该打”:“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受罚者胆敢辩护则加重处罚:“打开知错是单重,打不知错是双重;单重打过罪消融,双重雪下罪难容!”“雪下”是太平军“刀下”的代称。与高官的淫欲无度、耽于女色相反,太平天国对下层和百姓实行的却是严格的禁欲政策,家庭被解散,夫妻分住男行女行,只有经过允许,才能过“夫妻生活”,否则要受到严惩。

太平天国的等级之森严,也是史所罕见。早在永安建制时就明确规定“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严”,君臣上下之间称呼、服饰、舆马等方面都有严格规定,违者要受到严惩。官员朝见天王时必须下跪三呼万岁,见王爵则要下跪三呼千岁。天王出行乘64人抬大轿,东王乘48人大轿,连基层小官两司马也乘4人抬轿。诸王出行有盛大的仪仗队,所有官民都必须回避或跪道旁高呼万岁或千岁,倘有继续步行者则斩无赦,一些高官也因此受到严惩。

与领导人的严重腐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太平天国在所占地区实行的却是一种近于严酷的统治管理,其特点是把军事化组织管理模式推广到民间、社会,其社会结构是以军事组织为核心的军事、政治和社会一元化。

从中央到地方,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武职官员。由于土地归公,所以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除自留口粮外,一切都要上缴,甚至农民的生活也要受到监督和支配。这种政策遭到农民强烈抵制,使农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

在所控城市,太平天国更是强令推行“军事共产主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解散家庭。如进入武昌后,就把居民按性别、年龄分馆居住,开始以10人为一馆,后来以25人为一馆,有专人管理。定都天京后,完全废除私有制,也是居民按性别分别编入男馆、女馆、男营、女营,夫妻不得同居,居民原来的财物全部没收归“圣库”,生活必需品由圣库按定额供给。60岁以上老人和16岁以下儿童入“牌尾馆”,男性青壮年则住“牌面馆”,其任务除参加战斗外还从事体力劳动,有手工业技能者进入诸营与百工衙,天茶衙、豆腐衙、酱人衙……在监管之下从事集体生产劳动,产品不经过市场交换直接入圣库分配,生产者除按定额分配的吃、穿外也别无报酬。按照“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的原则,一切私营商业资本全被没收,个体小商贩也不例外,“铺店照常买卖,但本利皆归天王,不许百姓使用”。经商所获利润全部上缴圣库,商业实际被完全废除。女馆则不分年龄,在监管之下参加各种诸如抬砖运瓦、收割拾柴一类的劳动,善女红者则编入锦绣营。丈夫到女馆探妻只能在离门数步之外问答,而且声音必须洪亮,让大家都听见,以防说“私房话”。

这种把社会变成“大兵营”的做法完全违背常理,遭到各式各样的抵抗,生产受到破坏,物质极度匮乏,粮荒日益严重。为保证这些政策的贯彻实行,执政者只能用重典施严刑,把苛刑重罚作为治国基本手段,结果是滥施刑罚,人人自危。

从杖责、鞭笞到熨斗烙背、跪火链、缠火链、斩足、挖眼等等,死刑有斩首、五马分尸、点天灯、凌迟等等。如燕王秦日纲的牧马人因见杨秀清的 “同庚叔”没有起身失礼,被这位同庚叔怒打二百鞭后又被杨秀清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秦日纲被杖一百,掌管刑部的翼王岳丈黄玉昆被杖二百。盛夏时天京酷热难当,男营女营中都有人因头上生疮或生虱而剪发,结果被指为“通妖”,被施以腰缠烧红铁链或用烧红铁钎刺入股内的酷刑。百工衙内的工匠如果争吵斗殴、逃走被捉甚至寄宿他馆都要被斩首处死。有的妇女被怀疑出外与丈夫“野合”受孕,结果竟被剖腹查孕。百姓有若藏金一两、银五两者斩,藏有儒、释、道著作者斩……滥施酷刑,必然怨声载道。

太平天国提出的理想是 “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主有所运用”,“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要实现这种理想,只能承认要有一个至高无上、公正无私、洞察一切的“上主”来“分配”这种“公正、平等”,实际却是更不公正更不平等,因为“主权者”不受任何监督制约,有权任意“运用”圣库的公共财产,这必然要走向腐败。在那种没有任何私人财产的“兵营”式社会中,个人最基本的生存用品都完全依赖权力者分配,因此没有任何自由,社会没有活力,更没有创造性,而且,军事化社会的等级更加鲜明、森严。

太平天国的理想起码前期不能说不真诚,但实践的结果却不能不与自己的理想恰恰相反。按照一种人工设计的社会模式来建构社会往往是危险的,设计得越细,危险性越大。在人类历史上,如此大规模的乌托邦实验确实罕见,或许,这便是太平天国更深远的意义之所在。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著名历史学者。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主讲《中国近代史讲析》、《法西斯主义理论剖析》、《辛亥百年的变与不变》等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