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真理的乐处

刘刚2016-04-06 17:42

【走读江山】

刘刚

 

王国维的人格是悲剧性的,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禁不住要牵肠挂肚的哆嗦一下。

那是一张悲苦的脸吗?有点,但不全然;那是一张忧伤的脸吗?有点,也不尽然。颧骨一挺,倒有几分坚毅,略显传统士人风骨;长脸瘦削,又似奥卡姆剃刀,闪烁着理性精神的凛然之色。

他当然是才子,可诗酒风流跟他无缘,他是忧郁的;没有人比他更懂戏曲,可戏文风月离他甚远,怎么看,都看不出他有哪一点像戏文里那个能令美人死去活来的柳梦梅和值得美人待月西厢用生命赴约的张生。他自己的人生,即便欢乐时,也总是带着丝丝缕缕苦涩的美感,眼神里含有深悲。

就在王国维故居前,新添了一尊雕塑,他身穿青白长衫,端坐在自家门前,青白的头颅和青白的身躯,还有青白的老墙,在阳光下,融为一冶,泛着灿烂的青春白:春天来了,灵魂还会远吗?

是的,他就这样坐着,等候着自己的灵魂归来。当阳光的锥子像焦点透视一样深入他的眼眶,便从他的眼神里放射出凄美的悲凉之光:一袭阳光白,招得魂归来,两行绝命词,直往眼里栽。

绝命词来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那岂不就是“魂兮归来”?

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还魂的绝命词。这样的死,只在古希腊悲剧里有,那么富于理性,那么有节制。眼泪是多余的,哭也没有必要,哭天喊地的是《窦娥冤》,悲剧不哭,哭的是怨剧。据说,古希腊悲剧演出时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许哭!如果观众哭了,诗人就会被罚款,那时的剧作家都被称作诗人,诗人的使命是用悲剧精神培养战士和公民,引导希腊民众认识并接受命运,命运不相信眼泪。

那就跟命运作一番交谈,就像哈姆雷特那样,说几句“生,还是死,是个问题”又如何呢?那也没必要!当命运来临时,你只需跟着命运走,走到自由意志的尽头,无须言之喋喋不休,这就是人格悲剧与命运悲剧的不同。人格悲剧与做人有关,在生死关头,做个什么样的人,往往就是生或死的关键,而在命运的悲剧里,做个什么人的问题,早就由人的自由意志解决了,自由意志要面对的是命运。

这两句绝命词,就属于命运的悲剧。“五十之年”对于中国人来说,叫做“知天命”。就在这一年,命运来敲门了,他必须跟命运结账,便打开门来,对命运说道:我“只欠一死”!这话说得有点沉痛,却很淡定,他没像窦娥那样喊冤,也没像哈姆雷特那样提问。如果命运对他说,生或死,你还可以选择,他依然会说:我“只欠一死”!死,本来是命运的安排,人皆有死,但什么时候死,却可以由人的自由意志来决定。王国维之死,与其说是命运的既定安排,而毋宁说是自由意志改变了命运的安排。

这样的命运悲剧,通常都在舞台上出现,将这悲剧的精神从舞台贯彻到现实,“二希文明”——希腊和希伯来各有一个代表,古希腊是苏格拉底,希伯来是耶稣,他们本可以不死,却各自抱着“只欠一死”的念头,以一死为“二希文明”奠基。苏格拉底以其一死确认了法的精神,为古希腊法治文明奠基;耶稣之死则显示了复活的奇迹,向人类预告了救世主的来临,确立了希伯来宗教信仰的根基。后来的欧洲文明,就是在这法治和信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王国维之死,虽然还不具有这种为文明奠基的意义,但他的绝命词,却矗立了一座文化个体性的丰碑,并向我们昭示了一个关于个体命运的美学样式。

回过头来,再看看那尊雕塑,极简约而又传神,尤其那“只欠一死”的深邃眼神,向我们重新诠释了何谓“命运”,且以神来之笔呈现出命运的个体美学样式,并为自由意志的“义”点睛。

先生的书斋号“娱庐”,墙上挂着对联:旧书不厌百回读,至理真能万事忘。这就把个“娱”字说清楚了。他为什么“娱”呢?就因为有“旧书”和“至理”。“旧书不厌百回读”,便是他的读书之“娱”,其中,就有个“至理”的去处。“旧书”读百遍,尚且“不厌”,那一定是“旧书”被他读成了新书,“旧书不厌”,“至理真能”,因“至理”而得至乐,而“万事忘”了,这便是他的“娱庐”——通往真理的乐处。人在“娱庐”,忽然,想起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乃至乐,何必曰“死”!可见其未能“万事忘”,还不能忘了生死,不及先生的为真理而“娱”,忘了一切。诗曰:

我登观堂入娱庐,已知真理有去处。

读书要能万事忘,闻道莫与夕死住。

孔门虽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说,其实,却未能了断生死。何以见得?盖因孔门中人,在人生的紧要处,都不忘提撕那个“死”字。“闻道”乃至乐,偏与“夕死”挂钩;“成仁”乃壮举,不忘向“杀身”靠拢;“取义”亦幸事,却同“舍生”相逢。这两者之间,本无逻辑,不成因果,即便凑在一起,到头来,也还是“未知生,焉知死”,“死”没有成为真正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弄个成语出来,也就壮个胆、励个志而已,口号很响亮,标志很鲜明,但底气不足,就像打了激素。

孔门里,也有个“孔颜乐处”,人称颜回,居陋室,处穷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苦,回也不改其乐”,其实,这还是对生的安放,而非通往死的归处,只有将死的去处安顿好了,才能够像王国维那样,淡淡的说一句:只欠一死!因为他的灵魂要回“娱庐”,那是个通往真理的乐处。

(作者近著《回到古典世界——从希腊到中国》,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