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的枪声

谢韬2016-06-20 16:39

谢韬/文

奥兰多一声枪响,给原本处于沉闷期的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送来了一剂强有力的兴奋剂。

6月12日凌晨,一位阿富汗裔美国青年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市一家同性恋酒吧大开杀戒,造成至少50人死亡,50多人受伤。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枪击伤亡事件,也是9.11以来是美国本土遭受的最严重恐怖袭击。

枪支、同性恋、恐怖主义、行凶者的极端伊斯兰主义背景,再加上总统大选,让这场枪杀案成了极具爆炸力的政治事件。对关注大选的人来说,第一个反应就是:下一阶段的总统大选,是否将围绕控枪、反恐、穆斯林移民这三个话题展开?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三个话题对哪一个候选人更有利,特朗普还是希拉里?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又是为什么呢?

美国的3G政治

大多数研究美国政治的学者都知道,美国政治中最具争议的三个话题分别是宗教、枪支和同性恋。这三个话题的英文单词都是G开头(God,Guns,andGays),因此被戏称为美国政治的3G。

然而,与往届总统大选不一样的是,直到奥兰多枪击案之前,这三个G,没有哪一个是本次大选的重要议题。它们仿佛已被候选人和选民遗忘,取而代之的是移民、贸易、社会公平等热点问题。特朗普一路领先,主要靠的是他反移民和反自由贸易的立场。桑德斯能坚持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抓住了社会公平这个议题。而希拉里有惊无险,关键是党内建制派和非洲裔选民一边倒的支持。

发生在奥兰多的悲剧,会不会让枪支问题主导接下来的大选议程?

其实,就在6月10日晚上,也是在奥兰多,因参加歌唱选秀节目《美国好声音》出名的女歌手克里斯蒂娜·圭密(ChristinaGrimmie),在举办演唱会后被一位男子枪杀。圭密也算是知名度很高的公众人物了,但是她的死,并没有让枪支问题成为三大候选人和选民的关注点。时间再往前一点,2015年12月初,加州圣贝纳迪诺市发生了一起大规模枪击案,造成至少14人死亡、17人受伤。加州的这场惨案,也没有让枪支问题成为2月初开始的党内初选的重要议题。

在美国这样一个可以合法持有的枪支的国家,枪击案几乎每天都有,大多数美国人早已经见惯不惊。来自枪支暴力档案网站(GunVio-lenceArchive)的统计数据显示,仅仅是 2016年至今,就已经发生了23,513起枪击事件,造成6,030人死亡,12,357人受伤。2015年和2014年分别有5万多起枪击事件,每年的死亡人数超过1万,受伤人数超过2万。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每年有这么多的枪击事件,有这么多的人成为枪支暴力的受害者。

见惯不惊,并不表示没有人主张控枪。盖洛普的民意调查数据显示,从1990年至今,除了个别年份,一直有超过半数的美国人支持更严格的枪支管控法律。然而,直到今天,美国国会也没有通过一部严厉的控枪法律。去年12月的加州惨案后,奥巴马也多次呼吁国会立刻采取立法措施以防止此类似惨案再次发生。结果呢,由于国会两党在控枪问题上分歧太大,再加上臭名昭著的全美长枪协会(NationalRifleAssociation)的强烈反对,奥巴马最后不得不绕过国会,于2016年初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以管控枪支。既然是行政命令,下一任总统如果反对控枪的话,就可以大笔一挥,签署一个新的行政命令以废除奥巴马的行政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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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4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白宫前,人们举着标语,参加反对枪支暴力的集会

全美长枪协会的会员,也就400多万人,每年的收入也只有2亿美元左右。就这样一个代表极少数美国人(包括枪支制造企业)利益的游说集团,却成功地绑架了一个重要的公共政策,导致每年上万美国人死于枪口下。这个协会的存在,以及它所向披靡的游说记录,正是美国宪法所赋予的结社自由和持枪权利的直接后果。美国人向来以“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而自豪,不过自由不是免费的午餐,其代价就是每年成千上万的枪击案。

奥兰多的枪声,或许会在短时间内让控枪这个话题成为候选人、选民和媒体关注的焦点。过去几天,特朗普和希拉里分别就奥兰多枪击案多次发表声明,不过他们的侧重点却明显不一样。特朗普强调枪手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背景(他在开枪之前宣布对ISIS效忠),由此向美国人表明,他之前限制穆斯林移民的政策主张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先见之明的。同时,他还猛烈攻击奥巴马政府在反恐方面“不给力”,并批评希拉里出于“政治正确”不敢公开谴责伊斯兰极端主义,因此不能指望她在反恐问题上采取强硬政策。希拉里这边,则暗指特朗普屈服于全国长枪协会的压力而只字不提如何控制枪支。她还主张重新禁止销售进攻性武器,并且禁止在恐怖主义观察名单上的人购买武器。在反恐方面,希拉里则提出要加强州和地方政府执法机构之间的协调,尽早发现有极端主义倾向的个人;利用联邦、州政府和私人企业三方面的资源以追踪潜在的极端分子,并削弱极端主义在美国的传播。

两位候选人都竭力避免得罪自己的核心支持者。控枪就成了一个政治皮球,被两党候选人踢来踢去。然而,即使这个皮球越踢越大,最后成为左右这次大选的关键因素,要想通过比现在更严厉的控枪法案,还是希望渺茫。没有两党领袖的在这个问题上的共识,尤其是两党国会议员的共识,这样的法案只会是胎死腹中。

美国的认同危机

除了枪支,奥兰多惨案还涉及宗教和同性恋这两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宗教和同性恋,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因为大多数美国人是因为宗教信仰而反对同性恋。他们认为,既然《圣经》已经说了,婚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那么同性之间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据奥兰多枪击案凶手父亲的回忆,他儿子曾经目睹两个同性恋男性当着他的面接吻,并因此感到异常愤怒。也就是说,凶手的作案动机很可能是出于他对同性恋的仇恨。

这就涉及到了“仇恨犯罪”(hate-crime)——因为仇恨某个群体而发起的针对该群体成员的犯罪行为。在美国这样一个多种族(multi-racial)和多族裔(multi-ethnic)的国家,仇恨犯罪和枪击案一样,也是家常便饭。南北战争后兴起的臭名昭著的三K党,就是一个典型的专门针对黑人的仇恨犯罪集团。在今天的美国,随着亚裔和拉丁裔人口迅速增加,以及同性恋婚姻的合法化,针对这三个群体的仇恨犯罪日渐增多。

仇恨犯罪的盛行,与1960年代兴起的“政治正确”运动有着密切关系。政治正确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在美国大行其道,取代了从建国以来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的“大熔炉”思想。多元文化主义主张各个少数族裔保留和宣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而大熔炉则强调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要融入建国先驱所代表的WASP(WhiteAnglo-SaxonProtestant的简称,意为新教徒的盎格鲁撒克逊裔美国人,现可泛指信奉新教的欧裔美国人)文化。在拉丁裔聚居地区的公立学校施行双语(英语和西班牙语)教学,就是文化多元主义的直接后果。

在旁观者眼中,多元文化主义充分体现了美国社会的包容性以及对个人自由的保护。然而,对一些白人群体来说,多元文化主义是一个噩梦,让美国社会失去了核心价值观。在他们眼中,多元文化主义将导致“国将不国”,让美国巴尔干化(Balka-nization)。因此,早在1990年代,就有诸多美国精英公开反对多元文化主义。已故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小阿瑟·斯莱辛格,是反多元文化主义的先驱,他在1991年出版了《美国的分裂:对多元文化社会的反思》一书。已故著名政治学家萨谬尔·亨廷顿,也被认为是强烈反对文化多元主义。他在2005年出版了《我们是谁?对美国认同的挑战》,主张美国社会重新回归WASP所代表的核心价值观。

斯莱辛格和亨廷顿都在哈佛任教,都是WASP,都属于美国社会的特权阶层。因为反对多元文化主义,他们被很多人认为是“白人至上主义者”(WhiteSupremacist)。他们对多元文化主义的看法,或许是纯粹的学术思辨,或许,他们真是白人至上主义者,面对来势汹涌的拉丁裔移民,他们无比恐惧,因此反对文化多元主义,以维护自己所属群体的特权和利益。不管怎样,斯莱辛格和亨廷顿的著述表明,美国面临着认同危机。

由于政治正确,由于对个人权利和群体权利的极力推崇,由于源源不断的移民,美国成了世界上各种价值观汇集的地方。在一个崇尚法治的国家,价值观的冲突本应该停留在思想层面。但有了持枪的自由,价值观的冲突很容易演变成为枪支暴力。美国人的困境,就是如何在各种自由当中做出取舍。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