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还能继续成长吗?

张延龙2016-09-26 12:03

经济观察报 张延龙/文 榆林正在从最糟糕的局面中缓慢复苏。这是一种在泥沼中尽力挣足而出的步调。短短的十几年里,这座城市经历了他们自己都难以预料的暴富,以及同样难以预料的财富的破灭。

在当地官员看来,榆林仍然是一座处于成长期的资源城市。那么,它缘何能够继续成长,它的转型之路,又将要走向何方?

纽约客主编戴维·雷姆尼克在那篇《帝国之后的蓝调》中如此描写2003年的俄罗斯:俄罗斯是幸运的,乘着来自石油-天然气工业的利润潮流往前漂流。世界能源价格高企,通货膨胀在下降,一连5年经济增长势头强劲……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抱怨,抱怨石油仅仅提供了一种朝不保夕的安全感。

过去几年里,我们在榆林也看到了类似景象。在这座西北边城,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然而当消费主义刚刚开始蔓延,那些曾经拥有巨大财富数字的人们很快就陷入到对各种投资、资产进行保全的恐慌情绪里了。

民间借贷的风险据说击垮了不少富豪。榆林的消费看起来已经一蹶不振了。当然这是相对于它曾经的特殊繁荣时期而言。街头上已经很难看到特别高档的豪车,倒是多了许多二手车交易和抵押的店面,装修奢侈的高档酒店房价已经降到了200多元,甚至100多元。在登记入住时,当榆林人民大厦——这里曾经最繁华的一家酒店——的前台服务员告诉我房价只要不到300元,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投资的信心看起来还没有任何起色。榆林市发改委的官员对我说,投资的统计数字仍在下滑:上半年大约下滑了12%,其中糟糕的是民间投资下滑了37%。他说榆林人如今并不是没有钱,比如神木县2008年个人存款是220亿,去年则超过了440亿,只不过大家都谨慎了,宁愿把钱存在银行而不是借给别人。

在宏观经济环境的影响之外,“把钱借给别人”,而不是“借给银行”,曾经是这座城市财富迅速增长的核心逻辑,榆林一度拥有几千亿规模的民间游资,它们以民间信用借款、投资公司等种种形式吞并下巨量的能源资产,融资杠杆被叠加得无法想象。最终,人们的财富到达顶点后,能源资产估值的变化轻而易举击碎了民间借贷链条,个人的财富梦想也就随之幻灭了。

我在榆林遇到一些朋友,他们似乎都可以轻而易举的讲出几个他们的债户。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们在谈论这些人,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而没有掺杂太激烈、愤怒或者怨恨的情绪。

大约几周前,我曾在一次饭局上偶尔遇到榆林最大的债户之一高乃则。这是一位在榆林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据说卖豆腐起家,在短短几年里迅速积累起谁也说不清楚多少亿的身价,他说他仍然有接近10亿吨的煤矿资产,以及一些煤化工项目——那些仍然是非常优良的资产,他仍在想办法还债务,特别是民间的个人债务,只不过眼下确实没有法子,没有哪个能源企业的流动资金是好的。

然而,情况已经比最糟糕的时候好多了。榆林市市长尉俊东告诉我说,他在过去两年里大量的时间都在忙于处理各种债务问题,原则是债户哪怕没有钱还,可以坐下来商量,想办法,但这个债务关系必须要确定清楚,以后项目恢复过来,依然可以给老百姓兑付。他的前任,陆治原,也对我讲过类似的观点。

连续两任市长都置身于民间借贷问题的处置漩涡中,这在中国城市中委实不多见。本来也许可以有更强硬或者干脆的方案。但对榆林来讲,也有他们自己的逻辑,尉俊东说,要紧的是社会的诚信体系,诚信体系不破,多大的困难都能解决。

相比前两年,能源企业的经营状况也要好得多了。榆林市能源局的一位官员告诉我,榆林的几个煤炭转化项目都有不错的效益,他指的是中煤的60万吨芳烃、未来能源的100万吨煤制油,以及陕西延长集团的靖边工业园区的100万吨煤油混炼项目。而且,煤矿也在逐渐摆脱过去两年的困境开始有一些利润,虽然跟最好的年景没法比,但也已经不是过去大量民营煤矿因为价格倒挂而停工的局面。

看起来,榆林正在从最糟糕的局面中缓慢复苏。这是一种在泥沼中尽力挣足而出的步调。短短的十几年里,这座城市经历了他们自己都难以预料的暴富,以及同样难以预料的财富的破灭,指望它在当下迅速建立起信心和热情,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尉俊东试图说明,榆林仍然是一座处于成长期的资源城市。“成长期”当然首先是相对于它的资源禀赋而言。无论如何,榆林仍然拥有中国得天独厚的各种能源矿产资源——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煤。过去十几年里这座城市的主要收入都来自于卖煤本身,然而官员们会认为卖煤本身在产业层次上太过于低级。

按照尉俊东的说法,煤炭资源是老天给予榆林的“天然竞争力”——低硫、低磷、低灰,高发热量,同时还是高挥发分,是优质的动力煤、化工煤,“也就是说,榆林这个煤,实际上普通的利用它也比周边地区(的煤)要好,但就这样使用,还是有点可惜,它是优质的动力煤,高发热量,如果简单的烧了它,热量浪费了可惜,它还是化工煤,能变出好多东西。”

许多有关于煤的“就地转化”工程因此而建立。煤可以变成电,变成甲醇、柴油、聚乙烯、聚丙烯、乙二醇等等,总之,煤似乎可以变成许许多多更值钱、更有效的产品。

榆林能源局的官员说如今煤炭的就地转化率已经接近20%,到“十三五”末,也许能达到50%。更重要的是,目前榆林已经建立起的60万吨烯烃,100万吨煤制油和煤油综合混炼工程,都已经代表了世界当下的最先进水平。我在未来能源的100万吨煤制油园区简单参观,尽管看不懂什么,荒漠中矗立而起的巨大设备的确令人感到震撼。

城市是否能够“成长”下去,人的因素显然至关重要。典型的反例是如今的东北。

经历过这么多波折之后,榆林的自我认知变得相当清醒。在前几年,他们把榆林的处境总结为“经济发展较快的落后地区”,认识到榆林的社会发展水平同经济的增长并不相称,包括人的观念,社会的秩序,政府的管理,产业结构,公共设施环境。

官员们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并发表了自己的心得,同其他很多城市相比,这场讨论的氛围值得称赞,他们并不讳言于那些现实问题,同时对自身的处境也看得很清楚。

榆林市发改委的一位官员向我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张维迎对他们讲,榆林这么多年没有真正意义上发展,只是增长。而就当下来说,榆林有资源禀赋的优势,有区位优势,更有广袤的土地,这些优势决定了这座城市可以“成长”下去,也应该“成长”下去,但同时,这些所谓优势也导致了榆林一直没有产生真正的“企业家”和市场精神。

他举例说:“大约在2002年前后的时候,一个煤矿你要是给我四百万,我就谢天谢谢地把这个煤矿给你了,但在两三年以后,最典型的就是有一个人,头一年他卖了一千万,已经比前年都翻了一番,感觉到这钱太多了。就是这个煤矿,第二年就卖了一个亿,过几年就卖了十个亿。这个过程是一个完全的被动增长。资产放在那里,它就自己长了。所以那个时期诞生的典型榆林煤矿业主,都是没有什么文化,是胆量大。”

但之后行业的危机,反而让观念的革新成为可能。经历过那样的教训之后,人们当然会变得更富有理性,而同时,许多企业的转型,也正是被行业的不景气“倒逼”出来的。“如果买原始矿产品就有暴利,指望企业主动转型是很难的。转型的主体是企业,是企业家。但是企业家,也是要靠市场倒逼,环保倒逼,这个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这个道理。”

这个过程中,在人的层面,也许有一个群体被有意无意忽视了。许多煤老板的子女正在摆脱煤炭从业者的角色,他们的知识、眼界和行动正在一点点改变这座城市。尉俊东主动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也就是这几年中,新经济,新业态在榆林才开始兴起了,在榆林的青年企业家协会,有的家里给点钱,搞的都是非煤产业,各种电商、新材料、文化旅游项目,“创业如今搞得特别热闹”。

访谈:榆林市市长尉俊东:榆林发展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

经济观察报:最近几年,像榆林、鄂尔多斯这样的能源城市命运一直被投资者和读者关注,很多人担心这些新兴城市会不会一蹶不振。

尉俊东:现在对于我们来讲,榆林确确实实是发展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

榆林过去所取得的成果,主要是得益于两条,一是西部大开发等一系列的政策,支持西北地区的加速发展;另外一条是,在能源方面,在过去的十年当中,特别是以煤炭、石油为代表的能源经济,得到了快速地发展。

这期间,我们也有很多改革措施,比如,神木县实施的全民免费医保,再比如我们已经开始探索十五年义务教育,这类改革都和我们的实力有关,没有这样的实力,改革就无从谈起。总结过去呢,我们根据党的政策,抓住了机遇,才有了这么好的一个结果,无论是社会发展还有民生、生态,都逐步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榆林从此也赢得了知名度,名誉度。

但是现在我们想,现在这个时期榆林遇到了新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快速积累的工业基础,由于过度依赖煤炭产业能源资源,产业结构单一。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们怎么能把榆林的转型搞好,实际上成了一个大问题。

经济观察报:转型的方向是什么?

尉俊东:我榆林仍然是一个资源成长型城市,尽管能源产业遇到了问题,但在能源城市的内部竞争中,榆林的能源是有优势的。

煤炭资源是榆林的“天然竞争力”。低硫,低磷,低灰,高发热量,高挥发分,是优质的动力煤,化工煤。也就是说,榆林煤比周边地区的煤要好,如果简单的烧了它,热量浪费了可惜,它还是化工煤,能变出好多东西。在现在煤炭价格低的时候,更要争取资源,从煤中获得更多的产品,让它产生更多的价值。所以我们提出来要建立资源型转型城市。

实际上,中国资源型城市转型成功的不多。我们自己正在规划探索两条路,一条是建立中国清洁煤炭生产市场,煤炭仍然是中国能源最基础的东西,现在我们要解决问题就是把清洁的煤炭生产出来,供社会利用,所以这就需要我们榆林人去创造。我们榆林人搞了自己的一个煤炭品种——兰炭。也就是在中低温的温度下加热把煤简单热解,把里面的挥发分拿出来,一部分是气,一部分是煤焦油,油气提走以后污染也少了,同时还得到了10%-15%的油。

第二条是煤化工,经过这几年的基础进步,目前国内煤化工的示范项目,基本都在榆林。比如煤制烯烃,榆林的产能是240万吨,这里面就是延长、神华和中煤,这三家,占了中国煤制烯烃总量的40%,现在烯烃价格很好,销量也很好。我们过去只生产甲醇,现在已经做到生产烯烃,我们今年还将有90万吨的乙二醇要落地榆林。这样的话,实际上,中国煤化工几个主要的产品我们就都有了。我们现在有一个目标,就是在榆林汇聚中国最先进、最尖端的煤化工技术,这实际上也是积蓄力量的过程。

除此之外,榆林的火电在“十三五”要达到容量3000万千瓦,加上光伏和风电,总共是4000万千瓦,这些电力一方面自己用,一方面到山东、河北、西安和武汉特高压四条线路外送。

经济观察报:很多人都疑虑煤化工能盈利吗?

尉俊东:这就是创新的结果。搞石油的人就不相信煤制烯烃的成本比他低,而现在就是比他低。神华第一套装置在包头,是亏损的,但是现在,中煤和神华第二套装置都在挣钱,这是为什么?技术进步、工艺优化,纯化剂不一样了,出来东西不一样。所以说榆林未来的发展必须靠创新,科技创新是永远要坚持的。

榆林的工业能源经济的生命力,取决于我们能源化工基地高端化的进程。这个进程的核心,就是我们能不能依靠创新、完善创新和推广创新,延长产业链,实现煤的转换。我们提的目标是“十三五”末的时候,榆林煤的就地转换率要达到50%。

经济观察报:第三产业有什么规划?

尉俊东:榆林的优势还有文化资源也比较多。榆林是一个沙漠中的城市,换个角度看,就是榆林拥有城市中的沙漠。榆林需要靠创新把文化旅游做起来,要成为中国最重要的自驾游目的地,构建以榆林为中心的1小时旅游圈。

目前西安到包头的高铁已经开始设计,这条线通了以后,我们的优势就更加明显了,目前已经在筹备很多文化旅游项目,包括热气球、沙漠赛车、摩托车比赛、自行车比赛、马拉松等。过去能源经济不好,把好多产业挤出去了。现在对榆林来说,也是个转型的好时期,文化旅游、物流等新经济新业态,榆林现在才开始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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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7月毕业于浙江大学心理系。2006年9月加入经济观察报。
主要关注宏观经济,报道范围:政经报道,区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