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欧后的英国,另一个世界

吕品2017-02-02 08:11

经济观察报 吕品/文 2016年底,大家都在表达新年愿望时,在社交媒体上许多人纷纷写道:“让2016年赶快离开吧“。其实总的来说,这一年世界经济持续复苏,全球大部分地区依然和平,但在不少人看来却是一个危机四起的一年,一些从没未想到会发生的事件——可以说是“灾难”,这取决于你所持的立场——真的降临了,看着地平线上的未来,充满了不可知的变数。所以在回顾这一年的图书时,我的选择也不免受到这些事件的影响。

《All Out War:The Full Story of How Brexit Sank Britain’s Po-litical Class》

对许多生活在英国的人来说,2016年第一个让他们彻底震惊的事件无疑是脱欧公投的结果。我特意没有说是英国人,因为对于生活在英国的外国人,特别是那三百万无权参加全民公投的欧盟公民来说,没有发言权,但公投结果对他们的影响比英国人更大。我在英国生活多年,当然曾遇到过种族歧视,但从未怀疑过英国社会的宽容与平和,然而在公投第二天驱车从英格兰西北前往苏格兰的路上,我的信心第一次发生动摇,开始忍不住对周围人的行为举止多看两眼。你可以想象那些在英国生活工作多年,把这里当家的欧盟公民,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其实是不受欢迎的外国人的心情。

震惊过后,英国出版界开始竞相在最短时间内出版有关脱欧公投的新书,有些以政治经济分析见长,另一些以两方阵营内幕消息为卖点,但是回顾分析总结最全面的,当属蒂姆·希普曼(Tim Shipman)的《全面战争:脱欧如何击沉了英国的政治领导阶层》(All Out War: The Full Story of How Brexit Sank Britain’s Politi-cal Class)。希普曼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政治事务主编,这份报纸在公投前表明立场支持脱欧,但他的妻子却是留欧官方阵营的会务主管。希普曼利用职位便利,在4个星期内采访了各方重要角色,再花7个星期完成此书,从出版后的反应看,他的立场还是比较公正的。

在对主要事件的叙述上,本书并没有揭出什么令人震惊的内幕,它的优势是对参与各方动机的详尽陈述以及对最终结果的中肯分析。2015年英国大选前,保守党领导人卡梅伦为了对付以脱欧为主要纲领的英国独立党的威胁,也是为了彻底击垮保守党内的脱欧派,承诺一旦保守党上台将举行全民公投决定是否留在欧盟内。《全面战争》写道,当保守党在大选中胜出,卡梅伦决定举行脱欧公投时,他的盟友、财相乔治·奥斯本持反对态度,担心因此造成保守党内部分裂,而且失败的风险很高,这两点都被不幸言中。

希普曼指出,脱欧的结果,是一点一滴的小事件积累而成的,关键是留欧派不认为英国人真会投向脱欧,因此都在同时打其他算盘:卡梅伦不愿意与倒戈的鲍里斯·约翰逊和迈克尔·戈夫撕破脸皮,还打算在公投后重新团结保守党各派;工党的新领导层对欧盟本来就不那么热心,虽然工党政策是留欧,但在宣传上却让人觉得心不在焉。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否认脱欧派在宣传语言和策略上的成功。

想要全面了解英国时如何一步步走向脱欧的,本书是最好选择。如果要说不足之处,那就是作者过分注重政治领导阶层内部的纷争,对英国民众的心态未作深入分析。

《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

2016年第二桩让人彻底震惊的事件,自然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从震惊中稍稍恢复过来后,人们急切想寻找答案:为什么会发生这个结果?在各种分析讨论中,“假新闻”在社交媒体上的泛滥经常被提到,首当其中的是脸书网站。原因是脸书已成为美国最受欢迎的社交网站,三分之二的成年美国人使用脸书,而其中的三分之二是通过脸书网站获取新闻的。脸书通过自己的算法向用户推荐新闻,选择的自然是符合用户口味和政治倾向的,这并不新奇,2016年美国大选中冒出的新问题,是大量的假新闻借助脸书的新闻推荐传递到用户手机上,这些假新闻的制作者,或是出于政治目的,或是为了骗点击,往往会制造耸人听闻并符合阅读者心理预期的假新闻,其中大部分是攻击希拉里和支持特朗普的,假新闻的传播远远超过辟谣的速度。

近年来我们听到的都是大数据如何能给社会带来繁荣、公正、和平和民主,然而发生在美国大选中的却是大数据推动了假新闻的泛滥,民主过程的扭曲,以及社会对立的加剧。大数据会把人类社会引向何方?此时凯西·奥尼尔的新书《数学杀伤性武器》(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非常值得一读。奥尼尔本人是行内人士,曾在对冲基金和创新企业中参与设计算法模型的工作,还加入过“占领华尔街”运动,她的“数学宝贝”(Mathbabe)博客也在做同样的挑战算法的工作。

最近在一个电台节目中,我第一次了解到在美国的一些州,对申请假释的犯人的再犯风险的评估,是由一套电脑程序来做的,申请人填写一份问卷,程序根据一个算法给出一个分数。据说司法当局认为这样的评估颇为有效,但是最近有研究发现,这个算法对少数民族存在歧视。问题是这个程序由一家公司设计,算法是商业秘密,无从查问。

《数学杀伤性武器》中引用了这个例子,同时还谈到了另一个来自美国教育系统的类似例子,这次犯人换成了教师,但也是用一套算法评估。问题是被打了低分乃至被解雇的教师同样无法得到解释,也无法申诉。

这本书中还有大量类似的例子,算法背后会隐藏各种歧视和偏见,不受挑战的算法将对社会与民主造成巨大伤害,这就是奥尼尔对“数学杀伤性武器“这个概念的诠释,美国大选把这一问题突显了出来,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

《Never Let a Serious  Crisis Go to Waste: How Neoliberalism Survived the Financial Meltdown》

从目前看来,特朗普并没有特定的政治理念,基本上他在这一年多来发表的任何观点,你都可以在他过去的言论中找到完全相反的说法,除了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崇拜之外。但是最近《纽约客》网站上一篇文章中谈到在美国有一批保守派知识分子认为特朗普的兴起是重振美国保守主义的起点,试图构建“特朗普主义“理论,不过他们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因为特朗普本人是看不起知识分子的。

这让我想到在近来有关特朗普现象的讨论中,有一种流行看法是说这反映了美国大众对“左派”的“政治正确“的反抗,希拉里正是这些不接地气的”都市精英“的代表。事情是否真的如此?要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重读菲利普·米洛斯基(Philip Mirowski)的《从不要浪费一场严重危机:新自由主义是如何度过金融崩溃的》(Never Let a Serious Crisis Go to Waste: How Neoliberalism Survived the Financial Meltdown),虽然这本书出版于2013年,但是依然能够帮助了解今天的乱局。

米洛斯基是美国印第安纳圣母大学(Notre Dame)的历史学家和经济哲学家,他在本书中将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的诞生发展比作俄罗斯玩偶,其内部最核心的是哈耶克、米塞斯、弗雷德曼等人,由他们创建了这一概念;外面一层是支持这一理念的智库,由他们进行推广;再外面一层是崇尚新自由主义的媒体如默多克的新闻帝国等。新自由主义与新古典主义不同,市场不再是无形的手,而是一个信息处理系统,能力远远超过人类,因此新自由主义者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计划经济,但是他们并不认同自由放任(laissez-faire)资本主义或小政府,反而会支持政府干预,但目的仅仅是为了确立一种新的商业模式,例如碳汇市场。新自由主义为里根撒切尔时代的经济政策提供了理论依据,以后的西方政府走的都是这条道路,最终造成了2008年金融海啸爆发。

然而这一理论不仅安然度过了金融海啸,而且变得更为流行了。政府注资银行救市,结果是保全了银行,金融系统却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与此同时,新自由主义已经深入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我们的人生不够成功,那是我们作为个人的失败,未能在市场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今天重读此书,让人想到造成许多美国民众仇视“精英”的原因,许多源自新自由主义框架下的政府政策,共和党当然是这一理论的追随者,但是传统上偏“左”的民主党,也被其大政府支持市场的理念吸引,所以当这一政策下的“失败者”寻求有人倾听他们的声音时,希拉里代表的民主党却再也无法与之沟通了。

《East West Street:On the O-rigins of Genocide and Crimes Against Humanity》

前面提到2016年世界基本保持和平,当然在某些地区并未如此,例如对叙利亚、伊拉克地区的许多人来说,2016年是饱受战火煎熬的一年,伤亡者中有大量平民。许多人相信,屠杀者终将被送上国际法庭控以反人类罪或种族屠杀罪,尽管目前国际社会并没有什么作为。

这两种罪行概念的形成,是新书《东西街:种族屠杀罪和反人类罪的起源》(East West Street: On the Ori-gins of Genocide and Crimes A-gainst Humanity)的主题。本书作者菲利佩·桑兹(Philippe Sands)是英国著名的人权律师,曾参与过前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引渡案和其他一些重要的国际人权案。但是本书不仅仅关乎法律历史,还是作者对家庭历史的回顾。

桑兹出身犹太家庭,外祖父来自东欧城市伦贝格(Lemberg),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这里是奥匈帝国最东部的重镇,以后在战乱中先后归属于俄罗斯、奥地利、波兰和乌克兰,现在叫利沃夫(Lviv)。二十世纪初,伦贝格大学中两位学习法律的犹太人和作者的外祖父一样,先后逃离了这个犹太人受歧视的地方。其中一位是赫尔施·劳特尔帕什(Hersch Lauter-pacht),他在一战之后来到了伦敦政经学院学习,后来到剑桥大学执教,他的儿子正是本书作者桑兹的导师。劳特尔帕什发展出了反人类罪的概念:国家对个人、包括本国公民的谋杀罪行。另一位是拉斐尔·莱姆金(Raphael Lemkin),在伦贝格学习法律之后成为波兰检察官,后来被迫离开前往美国,他发展出了种族屠杀罪的概念:因为某一群体的种族或共同身份而对其进行谋杀。在纽伦堡审判中,两人并未谋面,但分别与英国和美国的审判团队合作,各自推动在审判中采纳反人类罪和种族屠杀罪的概念。受审的纳粹战犯中有“波兰屠夫”汉斯·弗兰克(Hans Frank),两人在审判中途才意识到,自己留在伦贝格的亲戚家人,正是在弗兰克的指挥下,被全部杀害了。

《东西街》把个人家族历史和两位著名法律专家的生平穿插在一起,既让这两个法律概念的历史更为生动,同时又增添了几分切身的沉重感,令人叹息。面临伊斯兰极端主义恐怖活动的威胁,这两个法律概念是否还能用来对屠杀平民的罪行进行公正的审评,这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Rain:Four Walks in English Weather》

2016年已经过去,2017年会有所改善吗?这四部作品似乎都令人心情沉重。写这篇文章时,屋外刚好又是英格兰一月份的阴云和冷雨。也许我应该停下来,像一个英国人那样,穿上防雨外套,走入雨中,在乡村小径上好好地呼吸一下湿润的空气,让寒风吹散胸中的积郁?

但在这之前,我必须介绍一下英国女作家梅利莎·哈里森(Melissa Harrison)的作品《雨中行:英国天气下的四次徒步行》(Rain: Four Walks in English Weather)。哈里森是近年涌现的优秀小说家之一,两部小说都得到了高度评价,这部非虚构类作品是她与英国的古迹和自然保护组织全民托管会(National Trust)合作的作品,分别描述了她在春夏秋冬四季在英格兰的四次徒步行,其中包括剑桥附近的威肯湿地(Wicken Fen)、英格兰与威尔士交界处的雷金(Wrekin)、伦敦城外东南部的达伦特峡谷(Darent Valley)和英格兰西南角的达特穆尔(Dartmoor)。

在英国乡间行走,自然免不了遭遇阴云和各种各样的雨,这正是本书的主题,哈里森听从了英国自然作家阿尔弗雷德·温赖特(Alfred Wain-wright)的著名忠告:“没有所谓的坏天气,只有不合适的衣服”,拥抱自然,享受雨中行。书中有相当篇幅在描述雨和云:滚滚而来的积雨云和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雷雨、太阳雨、细雨、雾雨。

哈里森并不讳言自己是城里人,田野里的拖拉机让她兴奋,却完全不知道这些机器在干什么,农田里的麦子和蔬菜她也认不出来,她还很坦诚地意识到农业生产的需要与城市居民对乡村的幻想之间有着相当的差别。

雨中漫行真是英国人的一种嗜好,甚至可以说有恢复情绪的心理治疗功能。也许在2017年,我也需要到雨中的乡村多走一走。

 

旅英华人,曾是科学工作者,现在的工作主要在媒体和网络,曾任《卫报》Guardian编辑,现为独立撰稿人,《经济观察网》特约记者,英国华人社区英华园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