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冷战的美国如何走到今天(下)

资中筠2017-05-12 15:38

经济观察报 资中筠/文

美国何去何从

综上所述,美国在9.11之后奉行的进攻性的霸权主义对内明显地腐蚀了民主和民权,其程度是严重的,涉及其根本价值观和道义原则。另一方面,美国自我纠错的因素仍然有生命力。例如虐俘问题,率先曝光的是英、美当事国自己的媒体。可以设想,如果美国政府有权力压制新闻,谁发表就封谁,或撤职,甚至以危害国家安全罪逮捕,它一定会这样做。事实上,当政者已经尽其所能加以缩小和掩盖,但是在美国的制度下不可能封杀,这就是其希望所在。不但如此,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主播丹.拉瑟因为独家率先报道关于伊拉克监狱美军虐俘丑闻,获得在纽约颁发的64届“皮巴迪广播节目奖”。举报这项虐俘的美军士兵约瑟夫.达比也获得著名的《肯尼迪勇气奖》。肯尼迪的女儿和弟弟参议员爱德华. 肯尼迪都亲自参加。说明新闻自揭家丑的传统和勇气还是得到承认和鼓励。虐俘事件可以是一个契机,唤起美国的社会良知,促使思想精英重新全面审视美国新保守主义的政策和理念。

在贫富悬殊扩大的情况下,美国的捐赠文化方兴未艾。2005年“善款”的总数是2600亿美元强,比上年增加6.1%,高于同期GDP的增长。继比尔·盖茨以290亿资产领先的基金会之后,巴非特又一举捐出310亿美元,并且表示出无私大度,因为相信盖茨夫妇比自己管得好,这笔钱不入其子女名下的基金会而纳入盖茨基金会。至少,自卡耐基以来的这一优良传统在21世纪还将延续下去。这也是美国社会的一个亮点。

现在美国全面向右摆动已经走得很远,以至于《纽约时报》都被认为是左倾的报纸了。是否已经到了摆回来的时候?根据20世纪发展的规律,到了这个地步,美国需要再有一次类似“进步主义”那样的社会改革运动,或者上世纪60年代那样的反抗运动,以净化社会,“拨乱反正”。是否有可能呢?从积极方面看,现在舆论的批判力度正在上升,并且初见成效。从大量的出版物来看,代表社会良知的精英也开始对美国霸权进行深刻的反思。以安全的名义固然可以侵犯某种公民隐私,但是美国的基本自由权利还是不能剥夺,而且美国人对此还是表现出相当的敏感和警惕。

那么,美国能否回摆,摆多远?

对外政策

在现实面前,美国必须有所改变,而且已经改变,这与派别理论关系不大。“新保”理论的前提一是美国力量无比强大,无所不能;二是所有其他民族不论其信仰、历史、文化如何,都以美国所宣扬的自由民主为首选,都盼美国“解放”如大旱之望云霓,美军所到之处,会出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局面,然后在美国扶持下成立亲美的民主政权,就大功告成。以此类推,假以时日,“大中东民主计划”即可实现。但是现实与这两个前提相距甚远。美国尽管强大,决非无所不能。正因为如此,第二任内努力修复与欧洲盟国的关系,不再侈谈单边主义。在伊朗、朝鲜以及其他问题上,美国已经显示出较大的克制和妥协,不敢轻易言武力解决,不敢无视联合国,也不得不考虑其他国家的意见,无复伊战前的气焰。这正是“新保”所反对的现实主义,夏兰斯基可能会对布什失望,但是没有一个执政者是能彻底依照极端的理念行事的,特别是在国际政治中,只能量力而行。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在这种时候,需要一位有胆识的政治领袖懂得后退、收缩战线,如当年尼克松,不仅撤出越南,而且在战略上变扩张为收缩。现在美国是否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第一,看不到这样的人,在诸多反对布什的政客中看不到有足够影响力,又能提出替代的战略思想的人物;更重要是客观形势不允许。美国已经骑虎难下,中东局势一波为平、一波又起,真如弗里德曼所说,不能一走了之。主观上,无论是哪一派,都以保持美国独霸的态势为最高目标,主张美国放弃或与他国分享霸权的议论只存在于民间的纸上谈兵,不可能进入政策考虑。

国内的改革

过去美国政治在微调的同时,每隔一段时期有一次比较大的改革运动。从目前国内出现的种种矛盾来看,似乎又到了需要一次比较深刻、全面的改革,以兴利除弊,净化社会的时候了。但是与上世纪初的进步主义时代和60年代的形势相比,促成改革的条件相差甚远。

第一,主流媒体和知识精英仍然忠于美国立国的原则,其揭露和批判仍然有一定的锋芒,但是影响力已今非昔比。特别是电视成为主要的载体,有无数频道供选择,观众兴趣分散,难以就某一关注点形成气候。严肃的报刊读者少,青年更少。一种观点进入不到大众,就影响不了选票,因此政客可以我行我素,好官我自为之。例如一方面,首先揭露虐俘事件的新闻工作者得奖;而另一方面,直接应为刑讯逼供负责的米勒准将在退役前堂而皇之在五角大楼荣誉厅接受“优异服务勋章”。舆论为之愤慨不已,也没有办法。

第二,美国的学界已高度专业化,分支越来越细,且受市场需求的影响,日益实用化。进步主义时期和60年代的那种理想主义已经大大消退,以倡导社会正义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当然还有,但分散而孤立,无法形成有社会影响的学派。只有“新保”尚能自成一派,拥有逻辑思路相同的一批强势骨干,而反对者却是分散的。

第三,社会改革归根结底要靠群众的力量,才能形成足够的冲击。现在工会早已成为政治运作中的一个利益集团,其领导也成为权势集团的一部分。贫富悬殊的问题固然严重,但现存的社会保障制度和劳动条件还能起一定缓解作用,不至于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处于最底层的新移民则最多关注自己的生存合法化,形成不了改革的力量。

再者,在全球化的形势下,国内矛盾可以转嫁到国际。进步主义的改革之一是降低保护垄断价格的关税壁垒,迫使美国企业加强竞争力,降低市场价格,有利于消费者。而现在正好相反,工会不把矛头指向企业主,而与企业主一致把矛头指向国外(例如指责中国的低工资、低成本),政客迎合这部分选民,在国会推动保护主义。从本质上讲,保护主义是一种缺乏自信的表现,与美国主张自由贸易背道而驰。

第四,国际局势和美国的地位已经大不相同。冷战结束后,美国独霸之势形成,“全球化”实际上是以资本主义市场模式为主导。美国与生俱来的要以自己的理念改造世界的理想、优越感,与实际战略利益结合在一起,空前膨胀。事实上自由派的批判并不反对美国在全球推行民主,只是反对其武力手段和单边主义。有一些批判美国现状的著作题目语出惊人,例如《美国时代的终结》(库普乾)、《美国霸权的泡沫》(索罗斯),等等,其实都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重锤,并非真的敲响丧钟。所提出的主张仍然是在现有框架下的政策调整,而不是根本改造。美国对内、对外,都需要强势政府,政府的权力和规模已经达到空前的程度,无论哪一派得势,再回到小政府,哪怕略削弱一点权力已经不现实。这种形势在反恐之前已经形成,“新保”理论之成为“显学”有充分的土壤。

第五,恐怖主义改变了美国人安全心态。9.11袭击对全体美国人造成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打击是史无前例的。在世界史上,多少国家、民族几度兴衰、离合,即使是欧洲曾经称霸一时的列强也无不经历过外族入侵的屈辱和苦难的历史。惟独美国特别幸运,其发展可以说一帆风顺。在开始介入国际事务以来,只有在境外用兵,本土从未受到外国入侵,更没有被蹂躏、被压迫之苦。因此,美国人在某些方面的承受力比较脆弱。如今在和平时期,光天化日之下,又是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睥睨全球之时,在心脏地点遭受这样戏剧性的突然袭击,其震动可以想见。小布什说9.11使美国看出自己不堪一击,应该是说出了多数美国人的真心感受。美国人对内反思能力强,对外反思能力弱。由于一贯以救世主自居,在9.11之后,普通美国人都惑然不解“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们?”因此,当时政府所采取的一系列超强反应的行动是受到绝大多数美国人的拥护的,在安全压倒一切的前提下,一些侵犯自由权利的立法和措施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恐怖主义的威胁并未消失,而且看不到基本挫败的前景。美国本土固然未发生又一次恐怖袭击,但在美国以外的爆炸、不时出现的破获未遂阴谋的消息,支持了为政府辩护的理由——迄今恐怖主义未再得逞,正是情报监督,防范于未然的作用。对主流美国公民来说,隐私的侵犯只是一种可能,恐怖主义威胁却时刻存在。布什政府的对立面并没有完整的替代纲领。

冷战结束初期,曾一度有所谓“和平红利”之说——即大幅削减军费,既消灭赤字又提高福利,或增加人道主义外援——早已成过去。现在任何人上台都势必不可能这样做,民主党如执政,或在国会占多数,最多对福利和税收制度做一些调整,难有大作为。而贸易保护主义则依赖工会选票的民主党更加强调。

总之,美国不可能沿着“新保”的思路一意孤行,百年来促成美国渐变的那些因素和精神并未消失,美国对外的霸权主义尚不足以完全腐蚀国内的民主;对外则受到现实的制约必然有所收敛,但是支撑其对外称霸的理念不大可能有重大变革。只是布什主义的所作所为,使美国自命民主、自由、人权捍卫者的形象受到很大的破坏。与其初衷相反,在世人心目中美国式民主的吸引力比上世纪90年代初大大削弱,使那些抵制民主改革的专制政权反而找到更多口实。冷战时期美国的霸权主义能做到“顺之者昌”,现在却难以做到,或因短视而不愿做。其硬实力仍然强劲,而软实力相对下降——相对下降是和美国自己比,而不是与他国横向比较。

另一方面,美国尽管力甲全球,却是忧患意识特别强,时刻怕失去它作为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所以美国过分自信,自以为无所不能,固然非世界之福;而开始失去信心,处处感到不安全的时候更有可能冒险,它会夸大威胁,做出过分反应,或者趁自己还有力量的时候先发制人。在这种时候,被美国当作其主要威胁的国家或群体是处境很不利的。不过这只是假设和推论,当前世人面对的仍是一个综合实力遥遥领先的美国。

后记:此文完成于2006年。现在10年过去了。美国经历了金融危机和复苏以及民主党奥巴马总统执政8年。奥巴马上台是以“变革”为口号(奥巴马执政的得失笔者 《壮志未酬奥巴马》一文有论述),如今特朗普也是以更加强烈的改变现状为口号。美国人心思变是肯定的,只是变革的手段和途径的问题。撇开内政不谈,就对外政策而言,本文所提到的美国既要维持霸权又需要收缩战线,仍是两届政府的原则,主要在于如何选择攻守的重点。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绝对不是回到孤立主义,也绝不同于“新保守主义”,也许可以称之为“新现实主义”,或者甚至是“机会主义”。何去何从,世人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