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拉克:“硬核”之外,笑中带泪的尴尬与温情

刘晗2019-09-24 20:17

刘晗/文

无论是文本实验派的弗兰兹·卡夫卡,还是将现实失意引爆一场语言狂欢的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抑或爬梳碌碌生活之下潜藏哲理脉络的米兰·昆德拉,在英美当道的文学圈,捷克文学虽然小众,却始终占有一席之地。捷克民族所遭受的坎坷与挫折,反而激发起写作者笑看生活的勇气,他们笔下的主人公,面对生命中的种种劫数,总能一笑了之,给人以力量与感召。当然,在“硬核”之外,也有笑中带泪的尴尬与温情。

在捷克有一位作家,平均每20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是他的读者,兹旦内克·斯维拉克 (ZdenekSverák),这个身兼导演、制片人、编剧和演员,头戴奥斯卡光环的“斜杠先生”,在2008年开拓了他全新的事业版图,以72岁高龄进入文坛,出版小说处女作“布拉格故事集”之一的《短篇故事集》(中译本名为《女观众》),便一举荣登捷克图书畅销榜。

对于读者而言,捷克又多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一个让人期待又敬仰的作家。对斯维拉克自己来说,写短篇故事即是圆了年轻时当作家的梦想,命运将他带入了电影和戏剧的银幕和舞台,他尽心竭力的创作,成了导演拍摄的蓝本,久而久之多少让文学青年斯维拉克有些许失望,事业如日中天的他,并没有贸然轻言放弃。戏剧与文学,一手托两家,斯维拉克平衡的左右得当。在大多数人在他那个年岁开始颐养天年的时候,斯维拉克看到,属于他的文学时代来了。

戏弄与谵妄:从现实中落荒而逃的中年人

小说是经验与细节的浓缩。斯维拉克做过中学教师、电台编辑、自由撰稿人等职业,之后又投身文化界,在大半生对生活和艺术的探索中可谓饱经风霜,尝尽世间的欢愉与纷争。当他放下导筒,重新回到电脑前写下积攒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抛开所有功利,没有导演的修改指令,也没有迫于生计而忧心忡忡,自由地将那些快乐之中掺杂了悲伤的幽默和盘托出。

为了写出精彩的小说,斯维拉克从年少时就做足了准备,主攻捷克语言和文学,他揣测母语的来龙去脉,充分理解词语的精妙。在小说中可以看到,诸多双关语的运用为主人公增色不少。如斯维拉克所说,“短篇故事好比一垄畦地,长篇小说则似一片广袤的田野。我始终深知自己耕作不了田野,然而畦地上的活,却令我心心念念。”比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他更偏爱于做一个园丁,在花圃里栽上悦目的花朵和植物,不期待花期和收获,只享受编织语言乐在其中的过程。

在小说概念多元化的今天,写作呈现出更多敞开的意义和个性化的元素。斯维拉克把他在表演上的幽默感,带入到了文本的字里行间,在适时的地方戛然而止,引人深思。《女观众》所收录了十个短篇,其中的主人公大多都是中年人,《追踪记》写了“我”目睹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冲进澡堂,在花洒下淋了一身水便冲出大门。这诡异的行为勾起了“我”的好奇,并决定追踪真相,当他尾随着雨衣人一道进入酒吧,纷纷起身的顾客以为外面下雨,见状又点了酒喝起来。雨衣人这时才卸下面具,向老板摊牌。天并没有下雨,他只是以此为借口帮老板留住客人,以此换一杯免费的啤酒,这般豁出脸面省下的分文,至少可以为女儿买一份礼物。

雨衣人的处心积虑,不免令人心酸,然而另类的穷则思变,又凸显出一种生活智慧,用温情化解,无伤大雅又自得其乐:“一个诚实的男人,一个勤俭养家的男人,同时又是一个满怀原始创意的人。在我们的生活里,类似他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在小说的刻板印象里,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人,迫于生活压力做出穷凶极恶之事而得不到同情和原谅,反而视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雨衣在小说里不仅有为了生存而伪装自我的隐喻,从更深层次来看,也有不让自己的小把戏被他人所知的意味。斯维拉克的高明之处在于,在主人公的构建上从未回避人性的弱点,并将其作为叙事的切口,视角调整到与读者同步,以局外人的视角追寻雨衣人的行踪,营造神秘感,直到揭开谜底。

一边被生活戏弄,一边顺势谵妄,以谎言圆一个谎言,从现实中落荒而逃的中年人,有的演技高超不动声色不露痕迹,有的却在给自己加戏的过程中不断失去了自我。《法院来信》写了一位司机先生得知法院寄来的传票,怀疑是情妇给他告上了法庭,内心的不安像蠕虫啃噬着大脑。当他向妻子告知自己偷情的事实,随后才得知是自己心里有鬼闹了乌龙。那些报复和仇杀挥之不去的心魔,是小说之中惯用的手法,像司机先生“无中生有”,为自己的疑虑而买单。

那些迷人的往事:回味无穷还是不堪回首

人到中年,有过一些经历,对未来还有几分畅想。以斯维拉克的丰厚阅历,对主人公言语行为变化的把握,顺手拈来。当往昔青春的美好在不经意时再次上演,是生命的奇迹,也可能大失所望。《泰特谢夫》中,小伙被女友抛弃而自暴自弃,被拖拉机的马达震聋了耳朵,说话声如洪钟,将偶遇的前女友吓到受伤,几十年后发酵的因果报应得以应验……斯维拉克往往突出主人公的异于常人之处,比如特异功能、眼睛复视等等,以此引发读者的猎奇心理,他们的异化引发出的错愕和确幸,情节的逆转尤为惊叹。

也许是随手取材的灵感,斯维拉克写了一批艺术家的故事,他们不是大腕明星,走下舞台,他们并无异于普通人。《临时代演》中,二流演员瓦茨拉夫·西姆萨克接受了导演的电影邀约,但他到现场才知道,他只是大腕的临时代演,导演对他演技的不满令他十分尴尬、心怀芥蒂,唯有年轻的场记姑娘的暖心安慰和陪伴,让他找回了年轻时暗恋的感觉。他压抑住自己暴躁的情绪完成了演出,当他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时,等来的却是布兰卡让他给剧团的另外一个年轻男演员传口信的纸条,这场春梦才苏醒过来。中年男演员对表演的执著和在情感上的踟蹰,被刻画得入木三,这也许来自斯维拉克自身的体验或者在片场的观察。

有回味无穷的,就有不堪回首的。同样是写艺术家,《伏尔塔瓦河》里的克拉萨教授被毒舌乐评人讥讽,遭遇中年事业滑铁卢,他不得不改行做音乐解说,以此摆脱他人冠以的恶名。然而表演之前,他的失声让助理代替他仓皇上阵,离谱的解释再次引发了一场混乱。斯维拉克似乎也借他们的这些遭遇揭露了艺术家在现实中的窘境,他们在受众、同行与自我艺术理念之间的博弈而穷其一生,他们为艺术世界增亮添彩,艺术却让他们的生活黯然失色。但所幸的是,艺术照见的一缕光,足以温暖孤寂的内心。《女观众》写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女观众丹妮娅,在看戏之间与自己年轻时邂逅的几个有妇之夫重逢,他们分别是镇文化馆馆长、携妻看戏的摄影师罗伯特、职业学校高度近视的K教授,还有她正观看的戏剧《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男主角,戏中的两个女演员分别饰演即将与他离婚的糟糠之妻,以及与他有着暧昧关系的年轻女仆,在现实中这三个演员则是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女观众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年轻时与他们偷情、被捉奸的场景等等一连串难堪的往事,即刻浮现在眼前,随着剧情的冲突,丹妮娅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

戏里现任和情妇在言语、肢体上的交锋,好像每一句的讽刺和嘲笑都指向她。艺术创作者的初衷就在于唤起参与者的过往经验,台上的演出和女观众脑内剧场同时上演着感情纠纷,如梦如幻。斯维拉克的文本戏剧化在《女观众》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上席间、观众演员的细微互动,尽收眼底,如同他们在看戏,而我们在文本中窥探他们的一举一动。斯维拉克将小说文本戏剧化,以导演的视角抓拍取景框之中演员、观众的细微表情并将之放大呈现,个人琐碎敏感情绪演绎的外化,传递给读者感同身受的体验。

戏谑的是,女观众虽然坐在观众席,但她有备而来的行头、秘而不宣的内心戏,比台上的演员更有看头。正如他所说的,“创作一个故事,就好比发现一粒果核,我设法将它还原成一枚樱桃或者李子。我的创作源于我的想象,我致力在母语中寻找表达,还原其果肉和果汁。”以一场戏,牵引出女观众的前生今世,这是小说家的天赋,斯维拉克的魔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