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与W:被观看卡住的现代青年

杨舒蕙2019-11-25 14:07

杨舒蕙/文

以往我相信逻辑是万能的,现在我发现逻辑的有效性受制于运用它的方式。我越来越意识到:唯有深入到逻辑中去,又从逻辑中奋力超脱,逻辑才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

——题记

读完《黑色小说》,合上书页,我忽然觉得只有画家米莱斯的作品《奥菲利亚》才可以视觉考古般地呈现出小说两位主人公的综合气质。画面中的奥菲利亚衣着飘逸、面容苍白。她鲜艳地躺在水中。这个绿意盎然的画意空间里,画框裁分出来的曲形切割线,连同植株和溪水一道,围出一樽狭长的棺木,衔住了奥菲利亚的身体,并逐次吞没了她。她无力抗衡,也匮乏动作,似乎连欲望都丧失了。她并不悲伤,当然更不喜悦。确切地说,奥菲利亚甚至不是真的死了——她只是被“卡住”了。由水面裁开,被水面卡住,卡在这深邃的、巨大的、溪水制成的沼泽中。她既找不到继续追求的动力,也找不到骤然停止的理由。在拉斐尔前派的画作中,均衡地夹杂着一系列卡住的人。这些人被惯例卡住、被爱情卡住、被命运卡住——被观看卡住。

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玛丽女王的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了一点,像花瓣一样,并不安详,也不可怖。”画面中濒死的奥菲利亚和小说中的玛丽女王,都与最终走入冰冷海水的W共享相同的意象——死亡于她们而言,仿佛只是委身于绣有水草和星点花朵的丝绸眠床,然后驶入意义盲区。在W这里,仿佛只是带上苏格兰玛丽·斯图亚特女王的死亡面具,“庄严得确如一个女王该有的样子,依然有一种致命的魅力——她明白作为一个王者该怎样死去,也明白作为一个被选择的牺牲品该如何隐藏自己的秘密。”这样的死亡势必只能是古典的,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自戕。

自戕是小说的最终结局。这也似乎是拉斐尔前派绘画中那些被卡住的女人的最佳结局。这种略带自恋的忧伤仿佛只属于某个特定群体,某个患有无可救药浪漫病的、对生命抱有唯美情绪的群体。

对于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任何时代都是特殊的时代。

与拉斐尔前派的画家一样,小说中的M和W也都通过逃逸的形式,暂时生活在伦敦这座城市。尽管他们可能更希望生活在别的时代,比方说任何一个天才辈出、意义不断涌现的时代。至少不是眼前这个。

伦敦。公寓。大英图书馆。没有具体名字、具体样貌的M生活所需的全部场所都在这里了。在距离伦敦一区大英图书馆5分钟步行时间的“非常小”的公寓里,他拥有的东西只是:一张单人床、一张宜家木质写字桌、一个小卫生间和一个只拥有电磁炉、微波炉、电冰箱和电热水壶的“厨房”区。在这个仓促的私人空间楼下是另外一个公共空间——一家恰到好处的英式快餐店,刚好可以完美地补足厨房与餐厅的功能。这个贩卖炸鱼和薯条的地方,成为M和伦敦接洽的永恒地点。公寓如此特别,倒不是因为其“窘迫”,而是因为它距离M所在的曼彻斯特大学乃至苏格兰的那所古老大学十分遥远,一种心理意义上的遥远。因为这种“遥远”的感觉,公寓成为一座孤岛,抢救着M对文学世界经久不息的怀疑与觊觎。

我们也几乎可以同时地、一一对应地描绘出W的生活地图——两张地图古典式地互相印证,W早就明白小聪明的经久耐用和不可持续,她像逃离一连串合乎逻辑的平庸谎言一般踏上学者之路,以洗刷某种被过度赞誉的耻辱感,最重要的是,洗刷这种耻辱所带来的愤怒。说起来,恐怕唯有本人经历了长久的智识折磨之后,唯有在同行的激烈博弈与学术世界漫长的苛责以及谨慎的肯定声中,这种愤怒才能够得到缓解。至少,一开始,她可能曾这样想过。

W简单和节制地生活在伦敦梅费尔地区最北边的奥德利大街转角处的一栋四层红砖建筑内。她在宽敞的住所中向外投掷的圆点也同样屈指可数:住处对面亮黄色的赛尔弗里奇购物中心、咖啡馆、图书馆,再远一些的话——恐怕还有布达佩斯和苏黎世。她同样把苏格兰的那所古老大学抛诸身后,并带着一篇未完成的5000字艺术史研究课题,带着汉密尔顿家族注定被嵌入知识地图的各种线索,成为伦敦现代城市系统中找寻答案的无名者。或者,也成为M所编织的叙事结构中的一个单位、一个织点。

在这张细密如网的伦敦生活地图上,M与W产生了难以梳理的经纬交错。W是M的虚构之体吗?又或许,W只是一个恰好平行成长的陌生人,她与一切来自M的回忆宣告无涉?一个人果真可以不小心构思出另一个人的真实人生吗?

真实与虚构本就是相互延展和相互镜像的。

小说中屡见不鲜的物质符号和价格数字编制了一个可辨识的“真实世界”,把M和W死死地囊括其中。两个不同阶层的青年都过早地看穿了消费世界的人情世故,知道很多人事物“早在暗地里就标好了价格”,却也仿佛只能凭借着这些东西才能与真实世界发生交换。

M的身材应该修长和单薄,虽然不清楚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和脸型的具体造型搭配,但应该像是一幅缺乏欲望的冷抽象绘画。即使和Jasmine——小说中唯一拥有具体名字的圆脸白人女孩发生关系时,在小公寓中大汗淋漓、睡到中午的是她,而不是M自己:似乎他根本不在场。他真的渴望“共情”吗?他确实渴望与那个真实出现过的女孩交流——这个女孩也或许仅仅来自于头脑中不计其数次的臆想;他确实渴望与医学院的亚瑟的交流——或许这种交流也不过出自他对贵族阶层,比如对汉密尔顿家族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总之,他渴望的交流无一例外都无法在真实的空间中展开,都无法在互相袒露的、诚实可靠的场域中相互抚慰。他不喜欢福尔马林溶液的气味,可他终究心仪的,是一具并不实有的尸体。

M与生活隔着一层。他被卡在了那里。夹杂长长的距离。他冷漠、刻薄,斤斤计较,执着于身份和符号。W也被卡在了那里。虽然她过着远比M优渥的生活,能够轻易租上宽敞昂贵的公寓,用上精致讲究的餐具,买到白色小羊皮封面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第三册。但当她被Jason——小说中唯一拥有具体英文名的中年男子在肯辛顿区的欧洲连锁咖啡馆里怪异地握着手的时候,她确实在担心这位钢琴艺术家是否只是想要她在哈罗德商场里为自己购下一台施坦威钢琴——因为热情,或者因为莫名其妙的爱情。此时此刻,她的尴尬、她的无欲、她的厌烦、她真切的理想主义与踏实的早熟天真,无处可放,因此只能白白浪费。直至艺术史都被成功地证明是一场成人世界毫不例外的秩序行动时,左不过都是平庸的——W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死亡,“高贵的悲观除了遗传之外,只有死亡才能获得”。在她身后注视她走向死亡的M却在三年后,终于因为家道中落所释放的破坏式的勇气,用燃烧的艾草条引发了烟雾探测器持续不断的刺耳鸣叫。

不行动,文学就瘫痪。M终于离开了这间公寓。

M也好,W也罢,他们垂青于毁灭与死亡。不只因为伦敦的异乡生活如此孤寂,直至孤绝——他们在北京的生活又何尝不孤绝——更因为那颗早熟的、不可遏制地怀疑一切的大脑。一切都解构了。追寻意义倘若持久无果,轰然一声的行动便在所难免。无论是出走——或者死亡——终归翻过了一页。

实际上,这早已越过了阶级的范畴。可是,一定是注定般地,他们无法真正属于任何地方。对任何地方的探险一旦成为系统性的进攻和占领,他们便倦了,急急地退场。

我想起在J.M.库切(JohnMaxwellCoetzee)的小说《青春》中,主人公——“他”,他幻想着图书馆里出现的白衣女孩,然而却和一个并不喜欢的、长他二十岁的女人纠缠不清。他也是会逃离的。去伦敦、去巴黎,去所有的“那个地方”,虚无的感受往往伴随厌倦与期待,多样性是亟待品尝和透析的血液,换过一次,又新了,它正是青春年少独具的符号和徽章。他期待一场火光将他锻造,自己将从中荣获爱之光、艺术之光,然后他将浴火重生。

《青春》中的“他”,《黑色小说》中的M与W,前者或许依然有所相信,而后二者直接投向虚妄——可是从本质上说,他们都不是来寻找出路的。因为没有出路。人无法背叛自己的出身,大部分时候也根本无法背叛自己的处境。

写作进入尾声,盯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随着鼠标中心内嵌的滚轮被手指不断滑向前方,又拨回后方,文档所占据的格子越来越小、越推越远,这些简体中文最终都一个个、一行行、一列列地被抽走,队列整齐地形成了一个符号系统,而零散地、兀自待着的字母M与W,却无比清晰了起来。它们从书中被擒到正在编辑的文档中,却最终成为比书中字母更加抽象的无意义字符。中文世界的表意系统中羼入这样的西文符号,令这两位青年的面容更加抽象,他们在英国所埋下的所有轨迹,也正如我们亲手绘制的地图一样,成为平面上的一个按照规律游移的、平静的、去势的、卡住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