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典跑马拉松

柳红2019-12-02 13:14

 

2019年11月10日,经过艰苦的42公里,跑进壮丽的帕纳辛纳克斯体育场(Panathenaic Stadium),我沿着深灰色跑道跑最后100米,被四周高耸辽阔的看台俯视时,清晰地感到,内心有种神圣感在升起。

跨越终点时,我将双臂张开,请一旁工作人员以拱门为背景为我照了张相,便继续绕场前行。当沉甸甸的奖牌被挂在脖子上时,这一路风吹雨淋日晒的倦乏飞到了九霄云外,那是平静的幸福。眼前,人们欢喜地拍照,带着伤痛蹒跚而行,我竟不知不觉热泪盈眶。雅典马拉松是马拉松及其精神的故乡,在我内心具有崇高意象。忽而梦圆,情不自禁。

“Rejoice, We won”

高兴,我们赢了

公元前490年,距雅典四十公里外的马拉松战役,雅典人以1.1万兵力战胜10万波斯大军。负伤的传讯兵费迪皮德茨(Pheidippides)一路奔跑去往雅典报捷,只一句:“高兴,我们赢了(Re-joice, We won)”,便力竭而亡。

我回想了一下,我有无数理由可能与这场原始经典马拉松失之交臂。半年前的5月2日,我因跑步引起严重过敏,危及生命,不得不放弃5月5日布拉格马拉松,此后三个月停跑(月跑50公里以下)。医生曾关切地说:“争取让你以后还能跑。”而在我听来,似乎前途渺茫。那些日子,急走几步、小跑两下都不免伏身急咳,甚至发出哮喘之鸣,着实令人沮丧,也有些惆怅。本来坚持得并不好的跑步,一旦失去,还是带来不小的心理落差。

八月下旬,得知一位朋友要跑雅典马拉松。原本,我也想跑这场马拉松,曾在四月维也纳城市马拉松博览会上到他们的展台前伫留。当时想着时间尚早,再报不迟,而病发之后便断了此念。有这个前因,自然经不住友人招呼,当即上网报名。随着世间沧桑,落花流水,每有扼腕之叹,就是叹永失一桩桩人与事。因而早就打定主意,要珍惜每一个时辰,每一种可能,谁知明天会有什么变故。

我自认缺乏跑步天赋,从不奢望成绩,只想借助这项简便易行的运动保持身体活力,慢慢跑,跑久些。隔几年跑上一场马拉松,提振精神,也是喜事一桩,何乐不为?随着11月临近,压力来了。八、九月只有100公里跑量。10月初腿伤一周,连贯地跑始自10月16日:十天10公里,两次半程,月跑量也才150公里。搁在其他跑马人身上,这怎么能上场呢;而我,既然无法变身马拉松高手,也不能放弃享受马拉松甘苦,更得抓紧时间实现心愿。

11月8日,乘早6点航班自维也纳飞往雅典,一夜少眠。一落地,便去往博览会(EXPO)领号码布,参观;11月9日,马不停蹄地穿行于雅典古城,将第二天跑马压力抛之脑后,晚上在书店挑到本好书《1896年雅典奥林匹克》(Olympics in Athens 1896)。11月10日,自早上5点半起,停泊在城中六个地点的大巴开始载运跑者,前往起跑点马拉松镇,又一夜少眠。

跑前四小时,消耗在路上和等候中。临了,大雨点倾泄,全身湿透。终于上路了,前一阵受伤的左腿有根筋不得劲儿。不久就是坡路,没完没了的坡啊!我只能跑走交错,严重担心能否完赛,还好越往后越心安,不急不慌,专注脚下。一路上留意着周围环境,右侧山,左侧水,想象2509年前费迪皮德茨如何满怀欢喜在山路上急奔。沿途居民给我们加油鼓劲儿,可爱的男孩儿女孩儿伸着小手,等着跑者与他(她)击掌。马拉松家乡的人民与马拉松之间的天然联系是我们无从想象的。

参加此次第37届雅典马拉松赛的跑者总计有6万多人,来自131个国家,分布在不同项目上。希腊人和外国人比例是73%:27%。参加马拉松项目的男女比例是78%:22%,其中55~59岁的女性完赛者有220人,我在141位。

次日返回维也纳,一切复归平常。然而,头脑中多了份挥之不去的“雅典马拉松情结”。无论是奥林匹克的诞生,马拉松的奥德赛,都充满了人类对于梦想、和平、身体之美以及上升的精神追求。雅典马拉松的魔力在于,它不止于从那个保存希腊文明,甚至改变了人类文明的马拉松战役古战场起跑,感知“我们赢了”的欢欣;它还驱使你走近和探究围绕在它上面的人与事。如果只有古老故事,没有现代英雄,那古道上传讯身亡的士兵不过留下一曲永恒的传说,它的荣光将得不到彰显。

最想与人分享的是当代雅典马拉松奠基者:斯蒂利亚诺斯·基里亚齐德斯(Stylianos Kyriakides,1910-1987)和格里高瑞斯·拉姆柏拉基斯(Grigoris Lambrakis,1912-1963)。

“Win or Die”, 胜出或死去

出生于塞浦路斯的基里亚齐德斯是位天才跑者,曾代表希腊队参加1936年在柏林举办的夏季奥运会,马拉松名次排第11位。在那儿,他认识了来自美国的马拉松运动员 JohnnyKelley。Kelley邀他参加1938年的波士顿马拉松,他应邀前往。但是,因为一双新鞋使脚打了很多泡,备受折磨,他不得不中途退赛。他誓言要赢回来。基里亚齐德斯熬过了残酷的二战纳粹占领时期和希腊内战,饥饿和恶劣的生活条件使其健康遭受摧残。1946年,当整个欧洲大陆开始重建战后经济时,希腊人还在饥荒的生死线上挣扎,成千上万的人饿死。这时,基里亚基德斯做出一个决定:前往波士顿参加马拉松。不是为自己跑,是告之世人,希腊在水深火热中,请求帮助。他变卖家当,买了一张单程票。而到了波士顿,体检医生告之他的身体状况太差,不能参加,会死在街头。对他来说,只有一个选择:跑!Winordie,要么胜出要么死亡。

起跑后,他即进入前八。一路上,直到临近终点,他都紧跟好友Kelley。据说他听到人群中有位老人朝他喊:“为希腊,为孩子们”,他为之一震,奋力前冲,以2小时29分27秒赢得第一。在跨越终点时口中喊着:“为了希腊!(ForGreece)”这是波士顿马拉松史上最难忘的比赛之一。

之后,基里亚齐德斯在美停留了一个月,筹集资金、设备和医疗用品。他满载而归,2.5万吨货物,包括25万美元现金、食物、药品、衣服等。Kelley则买下了基里亚齐德斯在这场胜利中穿的鞋子。我在心里有一个猜测:莫非是Kelley把赢的机会“让”给了基里亚齐德斯?这个念头似乎有点不敬,但是正合“马拉松精神”。荣归故里时,近百万希腊人欢迎基里亚齐德斯,将他视为英雄。在宙斯神殿举办了一场纪念活动,基氏说,我为希腊而骄傲。自纳粹占领,第一次,雅典卫城因他的荣誉而被照亮。

曾参选美国总统的前马萨诸塞州希腊裔州长迈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Dukakis,1933-)将基里亚齐德斯视为他的英雄。1951年,他17岁时,曾以一名高中生的身份参加波士顿马拉松。他一生最为激动人心的经历便是目睹1946年基里亚齐德斯在波士顿马拉松获胜,以及美国人对他为希腊人求助的热烈回响。这也成为他一生倡导人们为社区服务、为公众服务的信念之源。

基氏雕像以“马拉松的精神(TheSpiritoftheMarathon)”命名十分恰当。它矗立于波士顿马拉松起点霍普金顿(Hopkinton)1英里处,雕像中的基里亚齐德斯扬头向前,身旁的路易斯(SpyrosLouis,1873-1940)给他指引朝向胜利的路。希腊人路易斯是1896年第一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马拉松冠军,用时2小时58分50秒。此雕像的复制品也安置在希腊马拉松镇。此外,马州运动博物馆(SportMuseuminMassachusetts)中还有一个永久陈列:“基里亚齐德斯——为人类而奔跑”。

“Z”,他活着

关于拉姆布拉基斯,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雅典马拉松官网上的介绍:“自1982年以来,雅典经典马拉松赛谨献给运动员、科学家和国会议员拉姆布拉基斯(GrigorisLambrakis)。他在1960年代被谋杀,死后,成为人权象征。”他是谁?

与基里亚齐德斯身世不同,拉姆柏拉基斯在雅典大学医学院学习医学,后在妇科学系担任讲师,也作医生。他在妇科学上很有成就,只是后来被他的政治身份和命运所掩盖了。他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和平主义者。从事医学工作时,他开设小型私人诊所,为无法负担医疗费用的患者服务;二战期间,担任希腊抵抗运动组织中主要成员。在思想倾向上,他属左翼,是著名的反战活动家,理想是实现和平与无核世界的目标。他在1961年当选国会议员。

同时,他还是运动健将,打破希腊跳远和三级跳远记录,并将跳远记录保持了23年(1936-1959);多次获得巴尔干运动会金牌;是1936年柏林夏季奥运会跳远和三级跳远参赛者。

1963年4月,拉姆布拉基斯前往英国参加著名的复活节奥特玛斯顿(Aldermaston)反核武器示威游行。从伯克希尔郡奥特玛斯顿的原子武器研究机构所在地到伦敦的路程,约83公里,伦敦之行中,他去拜访了罗素(BetrandRussell,1872-1970)。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后,在希腊就成立起了“伯特兰·罗素青年核裁军委员会(BertrandRussellYouthCommitteeforNuclearDisarma-ment)”。罗素建议他们在希腊举办从马拉松到雅典的游行。

4月21日,该青年委员会组织了从马拉松到雅典的第一次和平马拉松游行。从一开始,这次游行就受到警察干预,许多示威者被捕。只有拉姆布拉基斯一人因其议员身份而受到议会豁免权保护,独自站在马拉松起点,并一个人前行。他双手举着写有“希腊”和反核武器标志的旗帜,从一个高台阶走下来的照片,定格了那个时刻。

一个月后,1963年5月22日,他在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举行的反战集会上发表演讲后不久,遭右翼极端人士袭击,五天后身亡。他的葬礼有50万人追随而行。罗素在回忆录中记述他派代表参加了葬礼。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有人创立起以他名字命名的“拉姆布拉基斯青年运动”组织。他们用字母Z作为集会的号召,Z是希腊文Zei的缩写,意思是“他活着”。接下来便是大规模示威游行。随着案情调查,牵出警察与黑势力勾结涉嫌谋杀,最终导致政治危机,总理下台。1967年,一位希腊作家据此创作了政治小说《Z》;继而1969年,法国导演科斯塔斯·加夫拉斯(KostasGavras)发行同名政治惊悚电影。但是,在希腊,相当长时间里,与Z这个字头有关的内容是被禁的。拉姆布拉基斯的档案也一直被列为“最高机密”,直到2016年。

“从传说到体育到社会运动”

雅典马拉松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设置:在同一条马拉松线路上,安排了两个项目:马拉松赛(MarathonRace)和力量行走(Powerwalking),完赛时间都是8小时。或许,这也是继承拉姆布拉基斯发起的“和平马拉松”的意志,向他致敬的一个方式。

了解了这两位“马拉松者”的事迹后,自然会好奇,他们俩位有过怎样的交集和交情。在有限的阅读中,我发现在 1942到 1944年,基里亚齐德斯是拉姆布拉基斯发起的抵抗组织成员。俩人是朋友,同为运动员,同在1936年前往柏林奥运会。他们在纳粹占领期的1943年创办“希腊运动协会”,组织常规比赛,用所筹得资金建立公共“食物银行”(food-banks),帮助饥饿的人们。

1892年提出“复兴奥林匹克运动”的顾拜旦(PierredeCoubertin,1863-1937)在目睹1896年第一届奥运会上的马拉松赛后,称之为最惊人的一幕。他作出一个论断:“在体育运动成绩上,精神力量所起的作用之大远超人们所以为的。”诚哉斯言。还不仅如此,世上的运动项目种类繁多,马拉松是唯一一项得以超越和升华的运动。在悠久的历史传说上,这项运动不断被赋予精神含义,凝结成普遍应用有特殊含义的词汇;凝结成坚忍富于牺牲的精神;凝结成追求和平与公义的英雄。正如雅典马拉松组委会的描述:它“从传说到体育到社会运动”(FromLegendtoSporttoSocialMovement)。

从今年起,雅典马拉松奖牌将是一个连续八年的系列设计,持续到2026年——奥林匹克远动会130周年纪念。它将选择马拉松历史上最伟大的八个时刻,由著作的艺术家设计。例如,2019年的正面图案是公元前490年马拉松战役,是享誉世界的希腊艺术家AlekosFassianos的作品。奖牌背面有一个大写字母M,连续获得八年奖牌的人将会发现它们的背面八个字母将连成一个单词——MARATHON(马拉松)。啊!多么美妙的创意,多么令人期待!

跑过雅典马拉松,我心里多燃了一盏灯。拉姆布拉基斯说:“为和平而生,多么美丽;为和平而死,多么伟大。”组委会宣称,这是他们举办雅典马拉松的核心价值。在他们致跑者的信中,我最喜欢这一句:“因为你的参加,你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