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抗疫来信|一名留英中国学生的日常

张文扬2020-03-16 16:17

(图片来源:壹图网)

 
 

新冠疫情在全球正在蔓延,加大了这场公共卫生危机走向的不确定性。中国在两个月内以举国之力控制疫情,代价与成绩并存。由于国情体制、文化理念的差异,亚洲其他国家以及欧美各国采取了与中国不完全一样的方式。我们试图借助海外华人的视角,记录他国在抗疫中的亲历与观察。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没有一个国家能独善其身,我们是“人类命运共同体”。

——编者

 
 


张文扬/文 “海德公园头碰头。”

这是最近同学们聊天时频繁出现的一句调侃。这并不是用来形容英国人民在海德公园挤挤挨挨散步晒太阳的样子,或者是两个人在海德公园碰头约会,而是说,如果新冠肺炎(COVID-19)在伦敦全面爆发,海德公园会不会成为临时放置遗体的地方?

当然,这可能是最坏的情况。说这句话的人,本意也并不是为了制造恐慌情绪,而是在调侃中默默地给自己和朋友们提个醒:该戴口罩戴口罩,疫情就在我们身边。

黑色幽默般地,随着3月29日英国正式脱欧时刻的临近,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开始囤各种医疗防范用品了。

疫情这件事给英国人民带来多大影响,没有人能知道。但我们这群英国留学生能看到英国《每日邮报》的消息,3月12日,现年93岁的英国女王离开伦敦的最中心白金汉宫,前往伦敦西边的温莎城堡居住。

从1月份疫情在中国爆发到现在,英国的街头也许空荡了一点,但伦敦城里西装革履的精英们依旧在上班、学校依然没有停课、戴口罩的人大多数是亚洲面孔。表面上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似乎隔着一条英吉利海峡的法国没有确诊4500例新冠肺炎阳性,似乎意大利没有因为疫情封城,似乎德国的学校没有停课一样。

一点真实的恐慌是:英国人终于开始抢购物资了。自3月起,诸如Tesco、Sainsbury、Asda这样的连锁超市里,卫生纸、洗手液、酒精消毒湿巾等商品的货架经常是空的,这些物品也往往在网购的列表里显示“无法购买”或者“限制购买”。

身边的留学生朋友早就做好了更加务实的准备:口罩、酒精、水、粮油米面等,从1月份听到风声就开始囤了。我甚至去英国的药店买了一些多元维生素,因为担心哪天物资短缺,没有水果可以吃,而摄入维生素又可以提高免疫力。公寓隔壁的中国女孩佳慧则告诉我,她囤了十几颗大白菜和几十听午餐肉罐头。

口罩,戴还是不戴

“戴不戴口罩”这一选项两端,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戴口罩的99%是亚洲面孔。从1月到3月中旬,至少在我的身边、在我所居住生活的地方——伦敦城附近的白教堂区域附近,戴口罩的英国人不多。

3月前,我所在的伦敦玛丽女王大学里,能见到戴口罩的人不超过10个。1月20日是我们第二学期的开学日,在这之前是圣诞假期,很多同学都回国探亲,包括一些来自疫情高发省份的同学。1月23日,老师半开玩笑半紧张地问:我看到很多学生都是来自中国,你们有刚从疫情高发区回来的吗?那些同学没有举手承认,也没有戴口罩,明晃晃地坐在第一排,跟班里的其他同学头挨头。老师放心地继续讲课了,我却偷偷为老师捏一把冷汗。

1月23日,我去学院里咨询老师有关疫情的情况,当时他们的反应是对这个疾病不太了解。那时中国的疫情已经爆发一段时间了,从国内的消息来看,自我隔离14天是比较有效的预防手段。当我告诉他们新冠肺炎在中国的情况,并且告诉他们有同学刚从中国回来,希望他们给所有学生发邮件提醒这个病的时候,他们说:“你应该去告诉那些同学,让他们自行在家隔离。”

于是我戴着口罩去上学,因为怕死。我的一位中国同学问我,“你是怎么有勇气戴口罩的,不怕他们异样的眼光吗?”我当时觉得很讽刺,死都不怕,还怕被人看?于是我回答,“如果他们能因为我戴口罩离我远些,我还要感谢他们呢。”但没过多久,听说有留学生因为戴口罩被打了。有谢菲尔德的学生,也有伦敦的学生。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有一部分是因为文化差异。在西方人眼里,戴口罩就意味着一个行走的“病原体”,他们认为生病的人出门才戴口罩。如果99个健康的人因为1个生病的人要戴口罩,那是不经济、不效率的行为,不如只让1个生病的人戴口罩。可问题是,新冠病毒有14天潜伏期,谁能确保此刻活蹦乱跳的人身上没有携带病毒呢?但英国人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认为勤洗手就没事。

不戴口罩的另外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出于对资源挤兑的担忧。现实就是,如果鼓励“全民戴口罩”,英国无法供应民众所需的口罩数量。

目前,从重症加护病房、医护人员和医疗物资的数量,以及NHS对于疫情的反应速度来看,情况并不理想。

当英国一月底确诊第一例病例的时候,医疗系统的反应速度和救助措施还能轻松跟得上,但当2月26日确诊13例开始,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留学生拨打111(英国非紧急医疗求助电话)咨询疫情情况时,经常会等很久都没回应;各个地方的GP(General Practitioner,即普通科医生,即英国的社区医生)不再接收疑似新冠肺炎病人。

1月末开始,学校陆续发来邮件,建议有武汉接触史的学生在家自我隔离,并致电111寻求建议;到3月份,学校官网的建议变化了,那些轻微症状的患者被建议自我隔离在家,不需拨打111,而只有那些自我隔离后症状没有明显改善的病人才可以拨打。这一举措也许旨在避免医疗资源的挤兑问题。

3月12日,英国政府的一项新政策是,“不再给轻症病人检测”。政府建议,所有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的人居家隔离7天,症状不严重的人不要拨打英国的111医疗咨询电话,除非症状出现恶化。

然而国内的信息告诉我们,把病人集中隔离才更有效,因为居家隔离意味着全家人都有被传染的风险,甚至是病人生活的整栋楼,病毒都可能通过气溶胶传染不是吗?但是大多数英国人依然很乐观也很天真地认为,这就是个规模大点、比平常要严重一点的流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不畏生死。1月24日,我收到了学校发来的第一封有关新冠肺炎的通知邮件,此后陆陆续续又收到了十几封。从2月开始,英国的口罩越来越难买,价格也越来越贵了。3月15日,在英国亚马逊上,一盒50个的医疗口罩卖到了30镑,预计送达时间是4月1日;而我此前在1月22日下单的100只医疗口罩才7.69镑,次日就送到了我手上。此外,消毒酒精也断货了。这是我感受到的,英国人对疫情的态度最为明显的变化。

截至3月15日,确诊病例已到1372例。对于此刻的英国来说,口罩就相当于“速效救心丸”——你可以不用它,但你一定不能没有它。虽然在伦敦街头,很多英国人还是坚挺着不戴口罩,但是能买到口罩的地方,它们都脱销了。我的一位英国同学Thomas说,他幸运地买到了口罩,“等情况再糟糕一点的时候戴”。“现在已经很严重了吧?”我给他看了英国现在感染的人数统计,仅一天就多了300多个人。“不,我想未来可能会更糟一点。”他发给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

出门即放风

出门补充物资被我视为一次难得的“放风”机会。听说在中国可以线上采购生活物资,能送到小区门口,我们心里好生羡慕。英国超市上门服务当然也有,但是最近的可送货上门时间要等一星期后,到时候是什么情况,货能不能送来,谁也不能打包票。中国超市的送货上门服务早就停了。

3月15日,我戴上口罩,又用一条围巾把口罩的部分挡起来,戴上帽子和手套,出了门。用围巾挡口罩的土办法非常有效,街上偶尔路过的行人对我这身装扮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诧异。

之所以这样谨慎,是因为最近我在出门的时候也遭受了一点语言上的攻击。一次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一位白人胖大叔用很大的声音在抱怨,去掉粗俗的语言,大致意思是:“为什么这些中国病毒不待在家里。”还有一次是在等公交车,一个英国老头推着小车走过我身边,小声咕哝着“你咋还不去死”。我努力告诉自己,也有可能听错了,也许疫情让我敏感了,对于身边人的言语更加在意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学校已经发了3封有关疫情期间杜绝种族歧视的邮件。

为了尽量避免与更多人接触,我用Uber代替了经常坐的公交车和地铁,直接开到附近最大的中国超市。中国超市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我放心地戴口罩,而不怕被打的地方。这里的员工都带着口罩补货、运货、收银,而这里面购物的中国人也都戴着口罩。

物资紧缺得很明显。上次来还有几箱的大白菜,如今还剩下寥寥几颗;酱油等调味料的货架上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种;金嗓子喉宝完全卖光了,冲泡类食品很紧俏,午餐肉、泡面等速食类的食品卖得很快;最让人惊讶的是,洽洽瓜子的货架也空了。

中国超市的隔壁是Tesco,我需要顺便去购买一些日用品。我进门的时候,忘记在口罩上围围巾,一个高个子的英国男子在旁边偷瞄我,见我往他那边走,立刻远远地躲开了,我赶紧把脸裹好,以免引起更大范围的恐慌。肉奶蛋、米面油、水果蔬菜等依然齐全;但洗手液、酒精湿巾都断货了,卫生纸也没有了。“洗手液我能理解,不过为什么要抢卫生纸?”我问Tesco的一位工作人员。“也许是因为大多数卫生纸是欧洲人生产的吧?”那位印度裔小哥耸了耸肩。

查了查数据,我才知道,英国对进口卫生纸非常依赖。英国前国务大臣丹尼斯·麦克沙恩去年10月发表的文章曾表示,英国是欧洲大陆卫生纸商品的最大进口国。不止卫生纸,医疗物资也依赖进口。目前亚马逊上还能买到的口罩,很多是在自中国的;Tesco等连锁超市的水果,大部分贴着进口自欧洲、非洲等国家的标签。

可以预见的是,在疫情和脱欧的双重影响下,英国经济将面临很多压力。3月15日,英镑对人民币汇率跌到了1: 8.6,是其脱欧以来的新低。

下一个意大利?

在意大利封城后的第五天,3月12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召开眼镜蛇紧急计划委员会会议后宣布,英国进入抗疫的第二阶段,“延缓”(Delay)。

英国政府首席科学官帕特里克·瓦兰斯解释其群体性免疫防控策略时说,新冠病毒很可能每年都会出现,变成季节性流感般的存在,如果绝大多数人感染这种病毒后能够建立群体免疫力,那么更多的人就会因此而受益。

多少人感染,才可以算是群体免疫?英国政府的专家组目前认为,如果有60%的居民通过轻症感染新冠病毒后自愈或疫苗注射获得免疫能力,就可满足“群体免疫”的标准。此前,让人们获得群体免疫最常用的方法是打疫苗。但新冠病毒目前没有疫苗。

对此,留学生群里聊得比较频繁的问题是,万一“群体免疫”玩脱了呢?毕竟,在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这将是一场群体免疫还是群体谋杀。Facebook和推特上,英国人对这个政策骂声一片。60%的感染率意味着,约6644 万的英国人中,将会有近 4000 万人感染,按照0.7%~2.3%的致死率,27~91 万人会因新冠病毒而死亡。这其中大部分可能是有基础疾病或高龄的人。

对此,英国首相鲍里斯对公众说,要做好失去所爱之人的准备。

Julian是我语言选修课的老师,他是一位地道的英国老绅士。当探讨到群体免疫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时,他说,英国政府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很多无辜的人可能会因为这个决策受伤害,尤其是老年人。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也带来了两极分化式的影响。一些关注新冠病毒的民众因此更加注意防疫,尽量待在家里不出门了;另一些对此毫不在乎的民众则出门出得更加心安理得,坚信自己是幸运的那部分人。所以,大街上人变少了,但是走在大街上的英国人依旧不戴口罩。

3月13日,学校的邮件通知,3月23日后将用上网课的方式代替去学校上课;希望回国的留学生,可以在告知学校后自行回国。班里的同学俞子问我,要不要回国?我说,再看看吧,飞机上待那么久,也不一定安全。

而今天,回国的机票已经一票难求。留学生群里,有人在说,现在的英国,像不像是封城三周前的意大利?也有人在说,未来的英国,会不会是下一个意大利?

截至3月15日,英国共确诊1372例,死亡35例。海德公园头碰头这句话,希望永远不要变成现实。

(作者系经济观察报前记者,目前在英国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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