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歌到晚明的走板

李冬君2020-05-18 19:06

(图片来源:壹图网)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明代万历年间文艺气象风调雨顺,孕育了一大批文艺复兴式的文艺巨人。仅戏剧舞台上,就有魏良辅、汤显祖、高濂、沈璟、徐渭、张岱、李渔等这般锦绣人物,他们比肩喷薄,启蒙了那个时代,万象生焉。他们与莎翁生逢同代,风月同天。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纪啊,为什么山川异域却都流行戏剧?因为那是一个人类精神发展同步的时代,性灵是那个时代的主题象征,人们为之狂欢的人性指标或人文数据,已经给出了文艺复兴的节奏。只可惜汉文化在它达到了最高峰之际,突然被北来的马蹄硬给踏出一个拐点。

君子玉树临风才是天理

高濂是一位生活美学的杂家,或者说是艺术界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约生活于嘉靖年间,他在北京鸿胪寺工作了一阵子,因外交礼宾司的应酬索然无味,便辞职回杭州隐居去了。就在西湖,他每日烹茶煮字,写了不少好文。也许有人不知高濂,但只要请出他的拿手好戏《玉簪记》,你还来不及拍脑门,就再一次乖乖进入剧情。尽管这出爱情喜剧已经唱了七八百年,获奖无数,我们依然对它有种历久弥新的陌生惊诧感,就像今日追剧《牡丹亭》。

与今天追剧娱乐至死不同,那个世纪的戏剧担待了一代人断崖式的精神跳水,这里清溪欢畅,就在这里嬉戏,先知先觉的大师们为时代洗澡。他们在戏剧里大胆抒发“人欲”对自由审美的追求,将被“天理”桎梏于深渊的男女爱情打捞出来,直接晒于太阳之下。陈妙常与潘必正的自由恋爱,刷亮多少双爱情的眉眼,抛出爱情的抛物线,打散了“理学”因过度对称而僵化的几何线条。人情的世界,性灵是不对称的、或倾而不倒、或危而不慌,孤独的、个性的、欢畅的、寂寞的、敢爱敢恨的、无拘无束的。

如果说宋人养生很文艺,到了明人养生,便开始“知行合一”了。当人性的内在被发掘出人欲之灵时,承载性灵的肉体得到了尊重和重视,尊体养生的生活意识便带来了生活方式的美学提升。

高濂还总结了一套美学养生法,并为此著书立说,书名《遵生八笺》。其中“四时调摄笺”,恐怕是养生哲学中最接地气的一段。春天去苏堤看雨,看桃花零落;端午日喝菖蒲酒,将生长在小溪里的菖蒲打成粉,或切成段泡酒喝,端起酒杯,诗意便会津津舌尖上,“菖华泛酒尧樽绿”,一杯美妙入喉,如树下饮长夏,比用“天理”调理“人欲”更令人安慰。五脏六腑遵循四季的安排,顺时调摄,信仰月令,在二十四节气的芬芳舒缓中,为养生立宪。摆脱禁欲的道学权威,一切自然的欲望都被允许,才是最愉快的养生疗法。养生尊体,养成君子玉树临风,才是天理。

从山水画到园林的精神空间

回归自然,是中国文化的宿命,中国人几乎一边倒地宠爱自然。首先以自然为师,在向自然学习的过程中获得生活的经验。其次,以自然为主要审美对象,借自然之物言志抒情,从自然中获得无限的审美快乐。

公元十世纪,后梁人荆浩从体制内出走,走进太行山,面对完全没有意义压力的大自然,自己给自己定义,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里给自己的定义一样,我是我自己的国王。

过去的意义不复存在,那就创造出新的意义。于是,他开始创作水墨山水画,以一个孤独的个体独自面对自我与自然,他获得了一切都要原创的创世体验。

计成,生活于明朝万历年间,是江南著名的园林设计师。他先是一位山水画家,师法荆浩,连荆浩的逃离体制他都想学。在《园冶》自序里,他反复念叨,想脱离体制,获得一个自由自在之身,然后为自己和父母设计一座园林终老。

从绘画到园林,计成从平面山水走向立体山水。当然,他设计了不少有名的山水园林化的艺术空间。

浮世名利是缰索,为人情所常厌;烟霞仙圣,则为人情所常愿却又不能常见。怎么办?于是有了山水画,人们便可“不下堂筵,坐穷泉壑”了。这句话出自北宋皇家画院院长郭熙的《林泉高致集》。

这是宋人的时尚。到了明代,大凡有林泉之志的君子们,不仅要居“堂筵”可望可赏山水,还要可游可居。要与真山水同在,还要徜徉其间。明中叶以后,文人们开始流行造园,他们把大山飞瀑请回家,不用远足,移步庭院,便可坐穷泉壑了。在自家园子里,直接面对大自然的微缩询以个体存在的意义,在园林里重构个体生存的方式。

一幅好的山水画,应该使人在审美中分享“可居可赏可卧可游”的同时,还要有一种在山水里安身立命的归宿感,还要有一种救赎的力量。计成把荆浩这种山水精神移植到园林中,用写性灵小品的笔法,精雕细磨江南宅院,在世俗中营造一座自然美的生活空间体系。“全景山水”,是指画中有山有水有草木鲜花,也有山居人家,是在宣纸上虚拟的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计成想做的,就是把“全景山水”,从厅堂的墙壁上落地在花园中,把精神家园从虚拟变为一个微缩现实版。他在园林中向世人宣喻,除了王朝的江山,士人还有文化的江山可去,王朝的江山靠不住,还可打造一小片纯净的文化的江山。

过一种舌尖上的真实生活

经世致用,是中国学问的正根,用在帝王家。可袁枚偏不,他在对王朝举行了淡淡的默哀之后,便辞官归隐,住进江宁织造府了。这里曾是《红楼梦》大观园的故址,那年他33岁,冥冥之中幸运降临,这块精华之地不知给了他多少灵感。

那时,他还不知有《红楼梦》,可远近皆知他是坚定的“性灵说”诗歌流派的掌舵人。他在任江宁知县时,购买了南京小仓山废园,修整后改名“随园”。也许真有随缘的顿悟,他把自己从体制内自我放逐了,皈依美味,过一种舌尖上的真实生活,做梦也要做一场性灵的故园清梦,或许还能梦见贾府盛宴。

文豪写吃,历来有趣。文心不雕龙,只雕琢味蕾上的性灵。袁枚捍卫美味的姿态,表现出超常的使命感和整合能力。《随园食单》不载道,不禁欲,若舌尖上的思念,能得之于美味的灵启,那将是人生最圆满的乐事。就像他说的“笔性要灵”一样,“食单”里的每一道美味,都与他的笔底灵魂押韵。

中国的饭桌对自然界是全方位开放的,大凡自然赐予的物质,都可以在饭桌上争艳。在食不厌精和脍不厌细的祖训下,吃食除了果腹外,还有养生的关照,以及必须满足的两个生理层面的诉求:味觉的丰满和视觉的盛宴,在审美中喂饱精神,这是袁枚美食的“清供”,也是中国士人饮食文化的精髓。

读到此,想起南宋人林洪写的一本书《山家清供》,与《随园食单》的风格多有不同,带有南宋人清雅节制的田园范,就像陶渊明的诗;而《随园食单》则是大观园的风范,一如谢灵运的山水诗,在奢华的严谨中提炼出对食物的抱负。中国人的餐桌,是民本主义的开端,要看民的脸,除表情之外,还要看民是面黄肌瘦,还是丰懿红润,“民以食为天”,是政治的目标,尧舜时期,吃已开始具有了禾熟香味的民生观照,以一种农耕习俗为主调。林洪说“山家清供者,乡居粗茶淡饭之谓也。”据他自称,他是那位梅妻鹤子林和靖的七世孙,也许得益于林和靖清素淡雅的遗传基因,他的食物“清供”,基本以家蔬、野菜、花果等素食为主,是上天赐给田园的原配食料,风物清素,餐桌淡雅,加上林洪给菜蔬配上诗意之名,诸如“碧溪羹”、“披霞供”等,真是南宋人有南宋人的食性风雅。

走板的儒歌

从《菜根谭》、《围炉夜话》到《幽梦影》、《小窗幽记》,一本本翻过来,不禁哑然。在这几位儒生的精神世界里,“荒腔走板”就是检验时代的真理标准。

儒学走了两千多年,它是怎么熬过来的?又如何幸存下来?问号就像穿帮镜头,透过作者的珠玑妙语,我们看到儒学的僵化似乎濒临内在的坍塌。因为他们弹奏起人性的和弦,那不甘于被儒学异化涂炭的性灵,经人性之美吻过之后,开出了新思想的花朵,表明新生代的风姿,在四本书里唱起了各自的儒歌,抒发一下窃喜的荒诞不经。无论传承还是叛逆,或多或少,都已经不合教条化的“名教”板眼。走板的调,走调的腔,被旧时代视为荒腔走板的调性,却启蒙了对灵魂的审美,以及对人性的肯定,这种不确定的荒腔,反而因理性之美而不衰。儒学就这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走板”中创新,也许这就是它熬到今天的理由吧?想想它余下的世纪也许不多了,未来机器人的大脑想什么,谁知道呢。

审度荒腔的美感,是一种怎样的阅读体验?

说起载道之学,比起《琴史》的高冷,《菜根谭》则款式素朴。但读起来并不轻松,作者可一点都不客气,将他腌制的“菜根”格言和盘托出。满盘琳琅清贫或清苦,应对于万历年间的人心浮夸以及物欲膨胀。如果信赖《菜根谭》就会身心健康的话,你能皈依清贫吗?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更有甚者,他拈起道德的绣花针,句句如芒,直指人心。诸如面对“苦中乐得来”,尔能持否?

《围炉夜话》与《菜根谭》并誉,所谓“并誉”也是两百年以后的事了。作者王永彬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乡贤,教书之余,编写一些教材。《围炉夜话》,是一部不足万字的修身教材,犹如儒家励志的橱窗,展示修身敬己的老生常谈,在科技迅猛不及回眸的历史瞬间,于个人偶有拾遗,即便一枚人性的灵光一闪,亦不失为一次温暖的补遗吧。

《小窗幽记》,断不能与《菜根谭》及《围炉夜话》合称为“处世三大奇书”,因为它们的旨趣迥异。陈眉公何许人也?陆绍珩又何许人也?

明末清初,太湖流域,应该是中国士大夫最后的精神据点了。文华绝代的松江府是文人的天堂,陈眉公就隐居在天堂里。

徽商黄汴曾编纂了一本《天下水陆路程》,松江府为枢纽,那里水路通达,商贾逐利而来,画舫日夜流连。这样的商业文明,比“宫斗”那种恶劣的政治环境更具魅力,给晚明的名士们一个逃避的去处,他们在此扎堆隐居。

据明末士人王沄编《云间第宅志》记载,松江府当时有别业名园二百多家,徐阶之水西园,董其昌之醉白池,陈眉公居东佘,陈子龙的别墅也相距不远。在陈眉公的生日宴上,当柳如是第二次见到陈子龙时,便以为可以“如是”此生了。

眉公名继儒,二十九岁时,果断焚烧儒衣冠,绝意仕途,来一次告别“继儒”的行为艺术。以彻底的荒腔走板,破了理学障碍,在隐居中还原一个人的真实生活,三吴名士争相效仿并与之结交。

有人说他假隐士,什么是真隐?像他这种上下与天地同流的人,怎么会在乎往来人的身份?管他是布衣白丁,还是封疆大吏,他在意的只是人。隐居不一定非要躲进山林,或与往日朋友像病菌一样隔离。今天看来,脱离某种体制化,做一位独立的自由人,就是真隐。既然体制让人受苦,那就转个身离开它。归隐,是中国文化所能给予中国士人奔向自我的唯一途径了,唯有对审美不妥协的人,才会选择这一具有终极美的生活方式。当然,眉公到曲阜,还是要拜先哲的。

他书法宗苏、米,宗的是苏东坡与米芾的人格美。他为西晋吴郡大名士陆机、陆云建祭拜庙宇,以栽植四方名花祭之,取名“乞花场”,并言“我贫,以此娱二先生”,痴的是高士风流。他的“荒腔”启蒙了一代年轻人,如张岱、陆绍珩等。

当年,陆绍珩从吴江松陵镇来拜访陈眉公,由水路乘船也是很方便的。他辑录了一本名人名言集,其中有苏、米、唐寅等以及陈眉公的言论,他们的精神一脉相承,请《狂夫之言》的作者陈眉公作序,可谓锦上添花。

如果说《围炉夜话》是一部纯正的儒歌的话,那么《菜根谭》就是一本走板的儒歌,而《小窗幽记》则是在荒腔走板上长啸。读本书陆绍珩的自序,看得出他与眉公心有灵犀。他说:若能与二三知己抱膝长啸,欣然忘归,则是人生一大乐事。仅看本书十二卷的题目,就知陆绍珩安身立命的趣味,与眉公一样别有怀抱。《幽梦影》为张潮一人之论,文辞锦绣,以一当十,与《小窗幽记》中的群贤比读,亦无愧之。张潮是语言大师,并以一往情深翘楚。

天给了他才气,他用天眼看世事,事无大小皆文章;神给了他一支笔,所过花草树木、历史遗踪甚至日常琐碎,便都有了醒人精神的仙气;父母给了他仁慈之心,他总能以优雅的反讽、浓缩的诗意、温和的点拨,给予读者精悍的修辞格调,点亮我们惰于惯常的昏蒙。

有人说,《幽梦影》“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是说常识如故旧,而张潮则能从我们习以为常的故旧中看到新。比如,他看柳,看花,看书,对着四季轮回的旧事物自言自语,却总能提亮人心被蒙尘遮蔽的幽暗处。

他亦痴,直痴如女娲补天遗下的那块石头。他直言不讳:“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既然他对人生抱有如此的乐观,我们就不要辜负他的治愈力。读他的书也许会因“文过于质”而审美疲劳,可读书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读“两幽”则更有一种“璀璨的阴影”之华美。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