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与孟子的较量

李冬君2020-08-17 14:00

(稷下学宫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文化的江山】

李冬君/文

孟子把杨朱做成了“显学”

墨子在齐国时,齐还没有稷下学宫,但那时墨学已是显学了。

所谓“显学”,在当时是指起于民间而广为流行的主张和思想,是被时人拥趸的学说。孟子在诸国推行仁政不成功,便转身批判“显学”去了。孟子“辟杨、墨”时,已是墨家后学时代,被称为“别墨”学派。那时,孟子正在稷下做先生,而“别墨”在稷下正当显学之时,代表人物是宋钘和尹文,此二人也是稷下风云人物。但孟子的“辟杨墨”显然不是针对稷下别墨宋、尹之流,很可能是惠施。

“杨”,指杨朱,就是那位“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的杨朱,“一毛”是杨朱之学的核心。“墨”,就只能表指墨学了。

孟子为什么要去批判杨朱和墨学呢?表面看来,天下人“不归杨,则归墨”,要么追随杨朱之学,要么拥趸墨学。儒学反而在战国争霸中显得不合时宜,孟子行仁政就总碰壁,而惠施发起了具有国际和平意义的“会徐州相王”运动,却一举成功。所以,孟子要借“杨墨”来灭惠施。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当时的情形并非像孟子说的那样。事实是,杨朱是个彻底的“为我”主义者,他既不会去著书,也不会去讲学,在当时哪里会有那么大影响?我们翻遍历史也没有找到杨朱有过什么著述或带了多少弟子门人,那么杨朱的影响何来?他和墨子的影响怎能同日而语?可孟子却偏偏要将一个寂寂无名的杨朱与墨子相提并论,这又是为什么?

从孟子好辩和常常以气势压倒对方的性格来看,他提杨朱纯粹是为了凑成一个人性的对子,有对子就会有排比句般的气势。他老师孔子有一句话叫“过犹不及”,从墨翟主张“兼爱”来看,兼爱是无亲疏远近,这是人性善过了头。而杨朱则与墨子完全相反,认为人性就是“为我”,可以说这是人性的“不及”。墨子的“兼爱”“爱”过了,超越了人性所能承受的能力,人性对博爱能承受多少呢?杨朱的“为我”,又是人性的不及,所谓“过犹不及”,说明墨子“兼爱”与杨朱“为我”是一个毛病,所以两人都是思想上的偏执狂。孟子就这样东拉一个杨朱,西扯一个墨子,把他们放在一起,声东击西,批判起来才过瘾。

孟子说他好辩是不得已,对子式的痛批又来了,他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骂得够狠!

杨朱原本就没什么名气,西河学派没见他的身影,稷下学宫也没他的踪迹。可孟子偏说,杨朱之言“盈天下”,如洪水滔天,必须灭了它们。不想孟子一骂,杨朱不但没有被灭,反而出名了,孟子给他戴了一顶“为我”的高帽子,本来就是无中生有,是为了立一块人欲的靶子进行射击,孟子万万没没想到,靶子被打成了主义——个人主义,杨朱风头无敌。杨朱没有著述,却有了主义;没有弟子,却成了一派宗师。

孟子辟杨墨,带有战国风气,有一种杀气和霸气,不像春秋诸子那样温文尔雅讲礼节。墨学在当时确实是显学,不仅与儒学不分上下,关键墨子还非儒,竟然还批判到祖师爷孔子头上了,墨子借用齐景公与晏子的对话,说孔子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会动乱。当然这个故事并非墨子本人所写,而是后世门人所为。作为孔门再传中的大儒孟子,当然责无旁贷要出来反击了。孟子本想将墨学拉下来,降到杨朱那样的档次,凸显其睥睨之势,结果墨学没被拉下,反而将杨朱抬举起来,又无端制造了一个儒学的劲敌和对立面。

孟子的气势虽然很足,但理上难免有亏,说杨朱“为我”是无君,似乎还将就着能说得过去,说墨子“兼爱”是无父,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儒家《礼运·大同》篇就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泛爱众”与“兼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怎能是墨学“无父”呢?这就是孟子好辩的一个特点,他只管意气风发,不管逻辑。

杨朱没有非儒,却被孟子拉来陪绑,被斥为禽兽,就因为孟子说他主张“为我”。注意,这个“为我”是孟子说的,强加给杨朱的,是被“孟子化”了的一说。孟子还说,杨朱以天下之利换他一根毫毛他都不换。孟子太聪明,抛出一个这么大的、在当时肯定是政治不正确的伪命题,可能把天下都给震动了一把,因为这个命题很吓人。

为了强调杨朱“为我”的合理性,有人将杨朱的主张上升到个人主义的立场,但却忽略了个人主义的立场究竟是什么?个人主义的立场,主要是指个人权利形态,个体生命形态还在其次。而我们从“被孟子化”了的杨朱的“为我”主张来看,他的出发点和立足点都是关乎个体生命形态的,比如“贵己”、“全生葆真”,是强调个体生命的重要,与个人权利无关。

我们再用思辨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这个命题,将“天下之利”与“一毛”的关系再作一番考察。“天下之利”是什么?不就是每个个体的“一毛”之利的集合体吗?它们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互为依存的关系。为政者如果能从这样的“天下之利”考虑出发,就是德政,就是仁政。

话头回到孟子,孟子雄辩,往往不是以讲道理胜,而常常是以气势胜,就看他在“天下之利”与“一毛”之间,以近乎无限之落差,蓄足了他巨量的势能,其势一泻千里,而沛然无御,所以他只管说得痛快。

可有谁知孟子的论敌“杨、墨”,就是惠施?因为惠施把杨朱与墨学给“合同异”了。

惠施的“合同异”

惠施与孟子相比,两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学者,不过,孟子好辩,而惠施则更是善于哲理性思辨的大思想家,同时,惠施还有审时度势、治国理政的操作能力,这是孟子所不具备的。

孟子“辟杨墨”,而惠施则将杨墨两家给“合同异”了。“合同异”的“异”,是不一样的意思,是把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强调两家学说的同一性。

惠施是宋国人,与孟子生活于同时代,是庄子的好朋友,是那种辩论起来棋逢对手式的好朋友。当年孟子响应宋君偃的号召,来到宋国行仁政时,惠施刚好在魏国做宰相。

那时,惠施发起了战国史上著名的“会徐州相王”的国际结盟运动,魏惠王邀约齐威王在徐州会盟。齐威王那时候很威武,整个齐国和稷下学宫正逢盛世,不过齐威王此时还应该叫齐侯。魏惠王带着一帮小诸侯国喽啰,在会盟大会上,尊齐侯为“王”,齐威王不好意思独担,也尊魏惠王为王,也就是互相承认对方为王。孟子去行仁政的那个宋国的宋偃君是第三个称王的。这事儿发生在公元前334年,是战国初期,那时诸侯们还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不敢称王。因为只有周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王。春秋五霸都称“公”或“侯”,以爵位称呼,哪敢称王?但是,自从这次“会徐州相王”运动以后,诸侯们纷纷称王。

从那时起,惠施就成了孟子的对手。话从九年前说起,即从“会徐州相王”往前推九年,正是齐、魏两国大战之际,著名的马陵之战,孙膑大败庞涓,魏国一败涂地,魏国太子申被齐威王俘虏。此时,魏惠王只好任用惠施为宰相,因为惠施主张“偃兵”和“去尊”。“偃兵”就是偃旗息鼓,不要打仗了,要和平。“去尊”就是不要想着做诸侯国的头,不要想着当“王”,诸侯们和平共处。魏国遭受重创,又面临秦、齐两国夹击,当然要“偃兵”了。所以,魏惠王对惠施简直言听计从,甚至还曾一度想禅让王位给他。

盛气凌人的魏惠王怎么一下子这么谦卑起来,还能接受惠施的“去尊”主张呢?因为当年魏国强盛时,曾领十二国诸侯朝见天子,遏制秦国,连尚武的秦国都害怕招架不住魏国。于是商鞅献了一计,尊魏国为王,并劝魏做天下之主,魏惠王就真自称“夏王”了。

战国争霸,敢称王者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惠施劝魏惠王“去尊”,把自己彻底放下来,要放得“天与地平”。既然魏国已被齐国打败,那就尊齐为王吧。与其倾全国之兵力去和齐国拼命,还不如“偃兵”,所以,才有“会徐州相王”之盟。

齐国大将匡章,也是孟子的学生,就很怀疑惠施,所以就质问他:你不是主张“去尊”吗,为什么还要尊齐侯为王呢?惠施讲了一通大道理之后,说如果尊齐侯为王能免于战争,人民不用战死,何乐而不为呢?这套说辞,当然骗不了匡章,惠施的用意无非是让齐国来扛大旗,让齐威王当出头鸟。所以,当齐魏会徐州相王时,楚国不干了,果然要出兵。可当时,齐楚势均力敌,加上楚国刚灭了东南一隅的越王。所以惠施的“偃兵”才得以成功。

惠施“偃兵”,显然从墨子的“非攻”思想发展而来,但两者又有所不同。

首先,“非攻”在墨子是绝对的原则,而“偃兵”是一种国家发展战略。墨子“非攻”,是以民间立场干预国家主张,以民间实力对抗霸权主义,而惠施的“偃兵”,则是一种国家奉行的国际关系的准则和策略性的外交政策。

其次,“偃兵”是国家行为,当然要谈国家利益;而“非攻”则高举国际正义,要“兼相爱,交相利”,使各国皆“尚同”于“正义”,不拿“正义”来做交易。

还有,“偃兵”的思想基础也与“非攻”不一样,“非攻”是基于绝对化和理想化的“尚同”,而“偃兵”就是基于现实的妥协,这在惠施叫“合同异”。

墨子的“尚同”,是向同一个目标看齐;而惠施的“合同异”,则要将不同的势力和利益合在一起,求同存异,结合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

不同的国家利益要“合同异”,不同的思想流派也如此。惠施本人的思想就是这样一个“合同异”的标本,与孟子不同,他将完全对立的“杨朱与墨子”“合同异”了。正是他,将“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与“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这样两种思想款式、截然相反的人格和学说“合同异”了。

惠施是怎样“合同异”的呢?惠施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如何能“至大”呢?墨子的“兼爱”够大了吧,但惠施认为还不至大,“兼爱”还是人道主义,我们还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才是真正的“至大”,大到自然主义者当然无内外了。这就是惠施的“至大无外”。

如何能“至小无内”呢?这就是杨朱的“为我”了。在人际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每个人都是复杂的身份体系,都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不可能“至小”。只有独立的“我”,因其独特的个体性,就是“至小”。

“我”在天地万物自然循环中,是人道的一个小原子,“至小”不可分,一个人当然不能分两半了,这就是“无内”,“我”却因“至小无内”而觉醒了。非常有趣,惠施用“至大无外”和“至小无内”的两个极端,把两个对立的思想家的理论给“合同异”了。但,惠施的“合同异”是保持各自不同的边界的共同体。

孟子辟杨墨,惠施合杨墨,孟子和惠施的差别在哪里?

孟子,将人体分为大体、小体,将人性分为大性、小性,将人心分为仁、义、礼、智四心。在孟子那里,大,基本是指道德理性,是仁义礼智;小,都是小我人欲。只要谈到人欲,孟子一概否定,且从不反省。

惠施不谈人性、人心,却谈第一人称和个体性的“我”,如杨朱“为我”,用个体性的“为我”,来维护他的“至小无内”。孟子认为这种“小体小性”的格局,是无法天人合一的。孟子的天人合一,是要消灭小我,以成全大我的,大我纯然与天为一。这个天是什么?天是仁义礼智,是天理,这就走到存天理灭人欲的路上了。

惠施与孟子的过节

惠施“去尊”,使魏惠王内政外交雌伏,不得已而隐忍多时。策士张仪一来到了魏国,魏惠王就解雇了惠施,让惠施走路。人走了,可思想还在,张仪可以为相,但不能解决思想问题,谁能清除其思想?当然是孟子!孟子“辟杨、墨”,主要是在魏国。

魏王请来孟子,奉之如师,为他“辟杨、墨”,对于行仁政,他不过是敷衍孟子而已。孟子也刚好借魏惠王之力“辟杨、墨”,打击惠施。他早就积蓄了这份攻击的能量了,他给“杨、墨”之学定了调:“为我”无君,“兼爱”无父。

当年,孟子去宋国行仁政,是看好了宋王偃这块料,可惜的是,此料却被“杨、墨”之学染了,而染之者,在孟子看来,就是惠施,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宋王偃除了“贤孟子”外,就是“贤惠子”,而且能“合杨、墨”者,也只有惠施,所以,宋王偃未行仁政,惠子最有嫌疑。因此,孟子来宋国行仁政,首先要过惠施“合同异”这一关。

墨家鉅子孟胜为楚国阳城君守国,率领弟子183人从容赴死。死前,孟胜对弟子说:不死,从今以后,人们求严师必不求墨者,求贤友必不求墨者,求良臣必不求墨者,今日之事,唯以一死明志。此语此举震惊天下,从此天下之人,皆知墨者。梁启超先生称墨家为中国的墨俠武士道。

孟胜死后,墨者中心也转移到宋国,正是在宋国,墨学成为了显学。墨家能为显学,除了墨者侠义和墨学思辨,还有惠施在宋国的“合同异”。正是在惠施“合同异”的旗帜下,墨者融合了各家,将墨学做大。孟子“辟杨、墨”,而惠施能“合杨、墨”,所以,惠施之学大。

其实,处于孟子与惠子中间,宋王偃很为难。惠子还好办,能“合孔、墨”,求同存异,没让宋王偃为难。可孟子不干,借口对“关市之征”不满,说走就走了。

有了惠施的影响力,“杨、墨”之言才能“盈天下”。但读遍《孟子》,我们发现,孟子之于惠施,可谓“不着一字”,然其“辟杨、墨”时,才寥寥数语便“尽得风流”。诸子骂人,很少骂当事者本人,这倒不是勇气问题,而是蔑视。假如他们与你相争,要骂你的话,他们一定会去骂你的祖师爷,而非你本人,如你要问这是为什么,他们一定会这样告诉你:你别急,你还不值得一提。孟子“辟杨、墨”而不直接骂惠施是如此,荀子骂“惠施、邓析”而不骂公孙龙也是如此。

魏惠王死,定了下葬的日子,可连日来天降大雪,城墙被压坏,太子还要行丧礼。群臣来谏,请改日期,太子不听,说:以劳民丧财为由,不为先王行丧礼,那是不义。群臣听了,不再言语,去告诉公孙衍。

但公孙衍也道,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能说服太子的人,看来只有惠施了,你们还是去请惠公吧。于是,派人去请惠施,惠施对来人说,行,我同你去。见了太子,惠施这样说:过去啊,周太王葬于楚山之尾,墓被栾水淹了,文王说,一定是先王在想念我们了,想出来再见一面,让这栾水来通知。于是,将先王从墓里请出来,安放在朝廷上,让百姓们都来见一见,三日以后,重新安葬。现在我们的先王,本来早就定了安葬的日子,可他不愿走,还要留一阵子,帮我们扶社稷,安黔首,雪大天留人,让先王再待些日子吧。太子说:好啊,就改个日期,让先王多待些日子吧。后来,惠施又以“节葬”说服太子,终没以儒家丧礼安葬先王。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辑四卷,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