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勇敢的人死于伤心》作者手记

云也退2020-09-07 15:56

云也退/文

今年年初出版的《勇敢的人死于伤心》是一本文学评论集,作者云也退和我合作了近十年,遂请他为给自己的新书写一篇作者手记,书名取自集子里一篇文章标题,让人联想到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贝娄是他很喜欢的作家。“写好了,不过,不知道是否会显得太另类噢”,交稿邮件里只有这句话,连句号都没有。读完全文后,我心里默默划过“这也太任性了”。可这是他的书、他的手记,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编者按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会来卖麦芽糖的小铺子,架子上亮晶晶的棕色猴子,兔子,熊猫,扁扁的有如皮影,一个个穿在竹签上。竹签一般是一根,有时是两根,因为那动物太大太长,需要像舞狮一样展开,但也有时是为了噱头:两根竹签上只要绕一个S,就可以卖——麦芽糖做的美元。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从不藏起她多出的那根手指,带着它走过人们的眼前。她家大人也许多次告诫过她,会发生什么,该怎么做。会有人用眼神跟着你,还佯做无意跟着的样子,会有人互相嘀咕着,眼神朝你那边瞟,而你做不了什么。有六根手指的女孩都记下了叮咛。她没有只把自己限制在黄昏以后。

大概每个人都认识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把她当作一个进入日常之中的惊奇。偶有一些还不认识她的人——往往是刚上学、刚懂得要留意异常情况的小孩,突然到她的身边蹀躞一下,怕被她发现,可又希望被她发现,他们想看看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如何对待他们,而事实上她从没有多少反应。

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在信箱前走过。这一带大多数人的姓氏都能在那上面找到。信箱多数是木匣子,少数是铁匣子,它们崭新的时候的样子,少有人见过,而现在木纹干裂如暴晒下的河床,漆皮弹在半空,铰链生了锈,箱体上的字经过了年月,成了淤血那样的暗红色。姓氏们连起来仿佛一个个人名:“李杨”,“叶 瞿”,“郝 朱”,“董 金”,“刘唐”、“陈 庄”……字都尽力写得方正。

按说,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应该有一个谈得上是奇特偏僻的姓:那种一看就古里古怪的字,或是虽然认识,却会让人惊叫道“没有想到这字也是姓氏!”的字。可信箱上并没有合适的。那么,她一定住在没有信箱的门里面了,比如那两对陈旧的、还留有口衔铜环的兽头的木门,硬实的木头钉不上信箱,信报都塞进门上一个预留的槽里。她住在这里吗?或者,她住在瓦楞屋顶的底下?那些屋顶上扔着碎砖,下面的矮墙里从未有过固定长久的住户。

这一带的奇特的人,每一个都有被摸透的底细,也都有故事:那个总是叉着腰、晃来晃去的瘸子,他当年在工地上被一根钢梁砸到了腰部,自从他只能左右摇晃着行走后,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到处泼出米来的麦斗。那个总是把衬裙拉高到前胸,外穿着它出门的女人,曾经自杀过,只是不像她的父母亲那么成功。还有那个一脸红色水泡瘢痕的老太太,她的烫伤源于一场说起来便骇人的飞来横祸……她的同龄人在提起她的时候一直是连声的啧啧。

可是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没有。大人都管她叫“六指头”。“刚刚又看见六指头了”,“那个六指头放学好像很晚”,“六指头最近好像去了哪里,样子变黑了。”仅限于此了。当她被一个班级收留进去之后,有人去翻那个班的花名册,猜测她是其中的哪一位:肯定不是那好几个姓黄的人之一,也不是姓郑的人,不是姓王的,姓胡的,姓李的……有六根手指的女孩的姓氏要到最末去找,因为按照惯例,那些作为特例被收入校的人,都是在一个班里排最末的。

有一个姓“独孤”的人,但那是个男孩;还有一个姓“陈竺”的人,四个字,很可能,那就是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吧。在她的作业本封面的“姓名”栏里一定写着“陈竺XX”。如果这是真的,那真是喜闻乐见。

一个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她应该聚集各种与众不同的因素——从名字开始。在加缪的《局外人》里,有一个配角,加缪说她叫“玛丽”,一个仿佛路上捡来的名字。她是主角默尔索的女朋友,默尔索跟新交的两个朋友出去,那两个人一看就形迹可疑,而玛丽就这么跟着,作为一个“在场者”。她似乎可有可无,可以被随便代替。要不是默尔索在那天枪杀了人犯事,也许再过几日他就把玛丽踢开,另找一个伴侣了。

形成对比的是“默尔索”的名字,一位老译家甚至翻译成了“默而索”,沉默而思索,沉默而求索——他大概是想到了屈原的“吾将上下”云云。主角就是主角,辨认出他是很容易的。只是加缪尽量把他按住,先是按在一种无聊的气氛之中,随后按在法庭上,面对检察官和法官对他的解读。这解读不符合他的真实情况,然而对于处他以死刑来说就足够用了。

早些年的翻译作品里,角色常常会有一些特别的名字。比如约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里面有位季节工人“佐治”。他是他的朋友李奈的搭档和指导者,李奈是个有大气力的异人,可是脑子不好使,总是犯下大错,佐治是辅“佐”他,把他“治”住的。当然他最后也没有成功,李奈还是闯出了人命大祸,佐治虽于心不忍,但为了自保也只好杀了他。

但这个“佐治”其实就是George——乔治;故事让它特别起来,丰富了它的涵义,让它和拥有它的那个人的命运牢牢镶嵌在了一起。

现在,生命将会给六根手指的女孩以怎样的待遇,在从小被注视、被传说之中,她会受到怎样的塑造……这些应该是一个好故事可以容纳的内容。可是,她分明抵制故事的收编。她生而有之的高关注度,被她从容的日常举止消磨得暗淡下去了,她希望,每进入一个新的环境都不要引起特别的注视。她要保护自己。哪怕去做一个小小的龙套,像那个玛丽。

纳博科夫的小说处女作就叫《玛丽》,这位“玛丽”绾结着一群旧俄流亡者对故土的牵挂。他们得不到玛丽,只能去想念她,去描述她的样子。这时,“玛丽”这个如此普通的名字,却因为它的普通而变成了一种隐喻,仿佛在暗示说,这些人的境况如此难堪,以至于连一些最为平凡的事物都难以轻易触及了;或者反过来讲,正因为境况难堪,他们才把感情撒去了平凡那边。

故事让人物特殊,而他们背上的名字却往往是最普通的。托尔斯泰的主人公叫“安娜”(《安娜·卡列尼娜》),奥威尔的主人公叫“温斯顿”(《一九八四》),海因里希·伯尔的主人公叫“汉斯”(《小丑之见》),本哈德·施林克的主人公叫“汉娜”(《朗读者》),毛姆的主人公叫“拉里”(《刀锋》),纪德的主人公叫“米歇尔”(《背德者》),斯坦贝克的主人公就叫“汤姆”(《愤怒的葡萄》)……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名字,却被放在了一个个或者极为深刻,或者极为壮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的故事里面。其实作为主角的“默而索”,哪儿有中文字面上那种意蕴呢,它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符号啊。

当这些故事在人心中留下印记时,就衬托得那些一眼看去便觉得奇特的人和事不太稀奇了。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曾经被寄予了不寻常的期望,可其实她只会缩减为一种区区的谈资。她的邻居和同学会告诉更多的人,“我认识一个人,她长了六根手指……”可故事应该平等地重视每一个普通的人,其中有她的一份,她也只有那一份。

这也是她想要的。其实她不姓陈竺,也不姓别的什么奇怪的字。她就姓王。虽然同学们仍然爱以各种跟六指有关的代号来称呼她,可她一直在争取回到一个人应有的大小之中,回到正常的目光之下。而在故事里,刻意得到一个奇怪名字的人恐怕也没多大的好运气——像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里写的那位“飞翼比德尔鲍姆”。他是个小学老师,“飞翼”指向了他的一双奇特的手,他在上课的时候,那双手优美地游弋着,让儿童像入了蛊一样为之心神迷乱,而他也顺势抚弄起小朋友的头发来。孩子们回去告诉了家长,飞翼比德尔鲍姆受到了死亡威胁,他被革出了校门,又被迫住到城外,为了不让自己的手再生祸端,他只在黄昏之后外出;他被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恐惧里。

这也是一个默尔索式的局外人,一个被按住的人——他正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而被按住了,就算这短篇小说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继续下去,他也不可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他甚至被他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吓到。他戴上的一个奇怪的名字并不是冠冕,而是重负,《小城畸人》里的这个故事题目就叫“手”,它亮出了故事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在一个故事结束时,你会突然明白,它之所以写那样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独特,而是恰是因为他们平常,平常到就连他们曾经貌似的独特,到最后也变得不重要了。在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里,日瓦戈的渊博思考、诗人才情,起初都昭示了他定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到后来,当他在战地医院里同女主角拉里莎一起工作时,他似乎就要步入某种“辉煌”了。然而,当拉里莎告辞,离开医院回老家,日瓦戈一下子就跌落到一个十分正常的男人的轮廓里面:他看到了外边的大雨,想象着拉里莎顶着大雨折返回来,金发上都是水;她来拿取雨具,然后,两个人会在心领神会的一瞬里拥抱在一起。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你会意识到,拉里莎一定会回来,让他如愿或局部地如愿;可是,这位主人公也因为被你彻底地感同身受,从而再也回不到当初对他的期望值里面了。

我曾遇到过十分相似的时刻,一时间,感到自己成了故事中的一分子。一瞬间,什么样的其他考虑都退却了,除了感谢作家,和感谢自己曾为这本书付出过的阅读时间之外,脑中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当然,我的拉里莎并没有回来;外边也没有那么狂暴的雨。

对一个人,包括自己,不期待他或她身上能发生什么,恐怕是最好的。但是做不到。因为人人都会有肤浅无知的时候,不管是盯着一个有六根手指的女孩子看的小孩,还是端详着学龄前的子女,揣摩他们身上的各种长短的爸爸妈妈。那些被传颂的、有着经典地位的故事,似乎总在告诫人们,人需要在两种心态之间来回震荡,一边是避免独特,另一边是不甘于平常。当有六根手指的女孩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我决定再也不同任何人提起她了。作家们已经把太多寻常人间的精彩戏剧慷慨地授予人们:而那些表面的奇人奇谭,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确实,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因为我那位远在西班牙的小同学、小邻居回国,我们还说起过那个女孩。他带着散发着阳光气味的便便大腹,用被简单的生活内容拖到极为缓慢的语速,问我那女孩去哪里了。我说:你是指哪个女孩?他说:就是那个有六根手指的。

我被一个突然的想法击中,回答说:我不记得这个人了。我只记得有个两只手一共十一根手指的女孩。我心里说,这是个更加准确也更加公道的指称,她那么努力地做到从容,早就应该得到这份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