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率”这把尺子够用吗

陈志武2022-01-02 14:30

(图源:IC Photo)

【文明的坐标——人类与风险的博弈】

陈志武/文

进步与倒退

在尝试评估文明变迁史的时候,我们总需要先做一个选择,就是如何度量“进步”和“倒退”:什么情况下可称文明“进步”,何时又“倒退”了?在现有文献中,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惯用的尺子是“生产率”(productivity),甚至只有“生产率”,其他指标都不重要。比如,劳动生产率:一人一年劳动下来,能有多少产出、赚多少收入。“唯生产率”准则应用到当今国家,就是“唯GDP”论,成为只追求GDP增速之政策的学理基础;而应用到历史分析中,在“唯生产率”史观下,人类发展通常被划分为原始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等阶段 。为了纠正这种传统史观和文明观,我们还要增加一把尺子——人类的“风险应对力”,这使我们能更完整地解读人类文明化进程。

传统的“唯生产率”史观带出了一些著名悖论。著名经济史学者克拉克(Gregory Clark)教授称:“人类史上其实只发生了一件事,即1800年前开始的工业革命。只有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界和工业革命之后的世界之分,所以,人类历史只有工业革命这一件事值得研究,其他都是不太重要的细节”。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公元前1000年直到公元1800年的近三千年里,世界上每年人均收入基本没有变动,期间虽然出现过上下波动,但并没改变劳动生产率长久不变之趋势。历史学家麦迪森(Angus Maddison)教授在《世界经济千年史》中对全球人均收入的估算,结论也一致: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两千年里,劳动生产率基本不变。克拉克强调,人类在19世纪前的几万年里,一直没能走出“马尔萨斯陷阱”:即使生产率偶尔上升,人口增加,新增的物质产出按人均一分配,就又回到原点;或者,由于自然灾害或人造战争导致人口减少,在总产出不变的情况下,人均收入会增加,可是,人口增长后人均收入又会再次减少。只有等到1780年工业革命发生后,英国、美国、西欧国家率先走出马尔萨斯陷阱,生产率不断上升,而其他国家则要么继续在马尔萨斯陷阱中挣扎,要么就走向持续衰败,从此开启西方和世界其他社会之间的大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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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唯生产率”史观应用到中国,结论基本一样:根据麦迪森的估算,汉朝时中国人均收入大约为450美元(以1990年美元算),到清朝道光时的1820年大约600美元,至19世纪末期回到530美元,1950年落回原点——439美元!也就是,依据劳动生产率这把尺子,至少从秦汉以来的两千多年里,中国没进步过,甚至还有些许下降。

以“生产率”研究文明发展史的另一个经典例子,是围绕人类为什么放弃狩猎采集原始生活、选择定居农耕的问题。历史地理学家戴梦德(Jared Diamond)著述很多,其中《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获得美国普利策奖和英国科普图书奖,影响甚广。他在1987年的一篇文章中断言:“农业的发明是自从有人类以来所犯的最大错误,一直到今天我们还没从这错误中走出来”!他为何如此“狂言”?

在一万一千多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一带的人们(今天的伊拉克、叙利亚等)首先放弃原始游猎生存方式,选择定居一地,通过驯化动植物,并年复一年地重复耕种、饲养,由此发明了农业。大约两千年后(距今九千年前),中国的黄河与长江中下游也分别独立地发明定居农耕。在之后的五千年里,墨西哥、秘鲁、北美东北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等五个地方,也分别独立地发展出定居农耕。

戴蒙德谈到,许多考古证据表明,定居农耕后人类平均身高明显下降,原来游猎时期平均身高1.68米,定居农耕后反倒降为1.53米,其中男人从原来的平均1.75米,下降到不足1.65米。中国的考古研究也有类似结论,这说明人均物质消费(即收入)下降了(原始社会时期,消费基本等于收入)。之所以如此,一是由于劳动强度增加了,原来只需要把自然生长的果子野菜摘下、把野生动物游猎到手,一周只需工作18至20小时即可满足消费,但定居农耕者要先花时间把土地梳理好、播上种子,长苗后还要浇水施肥,防范害虫,一年到头天天繁忙。所以,农耕者的劳动投入远高于原始狩猎人,工作强度大,这当然对身高不利。其次,单位劳动时间的人均产出即劳动生产率也在下降。农耕人虽然劳动时间增多,但几千年下来都没能走出温饱挑战,额外劳动似乎“白费了”。第三,营养结构变得单调,这也不利于长身高。道理在于,自然界能够被驯化的植物和动物远比自然生长的少,就像今天农业种植的粮食不外乎水稻、小麦、玉米、大豆等,家养动物也就是牛羊、鸡鸭、猪狗等,比大自然能供应的少很多;因此,农耕社会的营养结构变得单调,身高潜力难以完全发挥。比如,今天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在食物种类和食物量因收入增长而增加后,新一代的身高明显高于前辈们,就佐证了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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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单纯从生产率判断,定居农耕的发明似乎真的像戴蒙德所说,是人类犯下的最大错误,至今还没醒悟。可是,这是片面分析方法导致的片面结论。

在现有历史研究中,也是出于“唯生产率”视角,学者将知识分为“有用”和“无用”,进而延伸出“生产性”和“非生产性”人力资本 ,其中,那些对产出(生产率)有帮助的知识才“有用”的。比如,科技、医疗、商业、法律等是有用知识,选修这些专业是获得生产性人力资本;而人文历史、儒家经典、宗教教义等由于不能提升生产率,所以是无用知识,学生不应选修这些专业,公司也不要雇佣这些专业的员工。著名经济史学家莫基尔(Joel Mokyr)在解释为什么中西方从18世纪末开始经济大分流时谈到 ,中国在汉朝选择“独尊儒术”,尤其从宋代拓广基于儒家经典的科举体系,激发草根学子将才华花在儒家经典这些“无用知识”上,得到的是“非生产性人力资本”,所以,从宋代到晚清洋务运动之前,中国不能出现提升劳动生产率的技术创新;相比之下,西欧从12世纪开始兴办大学,先是培养律师,获得保障商业契约、改善行政管理的有用知识,后来引导青年走上提升生产率的科技探索之路,让欧洲不断积累生产性人力资本,到18世纪末爆发工业革命。

如果单纯基于生产率这把尺子,对有用知识和生产性人力资本的定义当然会如此,但人文知识、儒家经典、宗教教义就真的“无用”,与其相联的人力资本就无价值吗?

免于暴力是一种进步

人身安全、免于暴力的程度是个体生存福利的基础性指标,也是度量文明化进程的通俗尺子;反面指标则是个体受暴力威胁的程度。如果一个社会的个体始终担心自己被偷、被抢甚至被暴力杀害,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人均收入极高,也难以想象那里的人会生活得幸福愉悦。哈佛大学教授平克(StevenPinker)系统汇集了众多历史学家关于暴力史的研究,以大量数据展示出一幅与生产率变迁完全不同的图景:人类从原始社会到农耕社会、工业社会,再到当代,暴力频率和暴力死亡率都大幅下降,文明一直在渐渐战胜野蛮。其中,在还没建立国家形态的原始社会,每年每十万人中平均600人左右死于凶杀,也就是0.6%的命案率;艾斯内尔(ManuelEisner)发现,到农业社会后期,命案率已经下降了很多,比如,到1300年的西欧,命案率下降到每十万人有31人死于凶杀;到20世纪,每十万人里0.8人死于凶杀;在18世纪的清朝中国,普通人中每十万人平均有1.5个左右死于暴力。也就是说,过去几千年里,人类的一般暴力命案率下降了750倍!如果命案只是各种一般暴力的最极端结果,并且每百次暴力事件以命案结束的概率分布基本不变,那么,我们大致可以把命案率的下降解读为一般暴力水平的总体下降,说明人类文明显然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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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有组织的暴力——战争和大屠杀方面,历史数据也有明显的下降趋势。在2007年的一份综述报道中,《经济学人》杂志谈到,原始社会时期,一年中90%以上的男人至少外出打仗一次,25-30%男人的生命会终于战争或其他暴力。平克总结道,虽然早期战争缺乏系统数据,但在过去几百年,战争频率在显著下降:16世纪时,差不多年年都有两个或几个国家在相互作战,一年平均有1.5场战争;到18世纪的百年中,80%的年份里有国与国在打仗,每年平均0.7场战争;19世纪和20世纪中,只有不到20%的年份有主要国家在打战,平均每年0.4场战争。从战争死亡率看,原始社会时期,一年里每十万人大约有524个死于战争;到16世纪,战争死亡率降到250人;到20世纪为60人,而到21世纪的前8年,战争死亡率更是降至0.3人。也就是说,从原始社会到今天,战争死亡率下降了1750倍!另外,大屠杀数据也呈直线下降。人类有组织的暴力显然是长期持续减少。

再次,灾害风险造成的死亡率也在下降。这方面的远古数据难找,根据学者对近代数据的整理,1870年代时,全球每年每十万人中有142人死于饥荒;到1920年代,饥荒死亡率降到82;1970年代降8.4人;到2010-2016年间,每年每十万人只有0.5人死于饥荒。也就是,在一个半世纪里,人类饥荒死亡率下降283倍!如果把旱灾、水灾、火山、地震、泥石流、极端温度等自然灾害加在一起统计,那么,1900年,全球有127万人死于各种灾害,其中126万死于旱灾,6千人死于异常气候等;而到2019年,全球1.17万人死于各种灾害,不到1900年灾害死亡人数的1%,其中只有77人死于旱灾。当然,这些数据反映的都是工业革命之后的历史进程,但从中也可看到,用其他尺子度量人类进程之后,所反映的变迁跟单纯基于生产率的图景是多么的不同,而且这些死亡率指标更贴切地代表普通人的生存状况。

最后,可从统治者的生命安全看文明化进展。因为一般社会里老百姓面对的暴力风险与皇帝、国王生命安全度具有一定正相关性,文明化程度高的社会里,不仅国民不用担心暴力威胁,皇帝也应当更能安逸度日。另一方面,君主生命风险的高低,是一个社会制度文明建设的晴雨表,反映其最高权力的制衡和交接机制是否规则化和法治化。艾斯内尔收集了公元600-1800年间欧洲45个王国、1515个国王离世方式的数据 ,以一个世纪为基本时段计算期间国王死于非命的几率;他发现,公元7世纪时,欧洲国王每年有2.5%的概率死于非命;到13世纪,这个概率降到0.85%;15世纪,为0.52%;到18世纪,更是降至0.19%;因此,欧洲在那一千二百年间,国王死于非命的几率下降了12倍,说明虽然那期间劳动生产率没有变,可是,政治制度的文明化程度上升了12倍,靠暴力夺得统治权的占比越来越低(尽管那时期,除18世纪的英国外,欧洲都还没建起现代民主国家)。

笔者和林展对中国自汉代以来各皇帝的离世情况进行量化研究 ,时间跨度为公元前210年-1911年。由于期间多数时候中国总体是统一的,所以,尽管时间跨度更长,君主数量远少于欧洲,共计127个政权、729个皇帝。皇帝死于非命的概率自汉代开始一直上升,中间经过了三国、两晋、南北朝,到北魏-隋朝时期达到顶峰,皇帝一年中有7%的概率被人害死(比同期欧洲国王的2.5%高出很多);不过,自唐朝开始,皇帝死于非命的概率有所下降,到元朝、明朝上半叶,降到3%左右;至清朝18、19世纪达到最低,皇帝死于非命的概率在0.5%上下。所以,自唐初以来的一千三百年间,尽管中国的生产率没有变化,但皇帝死于非命的概率下降了13倍,说明政治文明通过积累经验改良,还是取得一些进步。当然,如果跟西欧比,还是差距明显。剑桥大学生物统计所把一年死亡概率超过0.6%的场景定义为“大战场”(majorcombatzone),以此标准,到15世纪欧洲王室就不再是“大战场”,而在中国,皇帝在朝廷内所面对的死亡风险历来远高于“大战场”,一直要到18世纪,皇帝的安全才比“大战场”士兵好一点。

因此,到了公元1800年左右,无论是地球上的普通人,包括身缠万贯的富豪,还是头戴王冠的君主,人身安全都比几百年前,更比几千年前,高出许多倍。可是,这些文明化进步是生产率所检测不到的。

风险催生了文明

要理解为什么人类暴力经历了长期下降、文明逐步战胜野蛮,我们先要认识暴力背后的驱动力,尤其是暴力行为(包括战争)跟风险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诺贝尔奖得主贝克尔(GaryBecker)在1968年的经典论文中谈到,违法犯罪一般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当犯罪的收益大于犯罪成本时,他会选择犯罪,其中收益和成本不只是物质的,也包括主观收益、机会成本和主观成本。如果是这样,个体暴力和群体战争行为都应该跟生存挑战,尤其跟灾害威胁生存有关,因为在风险威胁到生存时,不仅机会成本很低——活下去的机会不大了),而且此时暴力的潜在收益会远大于机会成本——战争掠夺也可能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根据众多学者关于战争起源、平民起义、普通暴力的研究,发现旱灾等自然灾害时常是主要导火索,验证了前述论断。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学的三位学者基于世界各国的数据,研究人类暴力跟自然风险间的关系 ,发现:一方面,人体对气温波动高度敏感,太热或太冷都会刺激个体情绪,甚至挑战生存,引发战争或一般暴力;另一方面,如果降雨量比平常减少(比如,旱灾),那会导致农业歉收,威胁生存,使个体间暴力(如打人、抢劫、犯罪、杀婴等)显著增加。

总之,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在当代,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其他地方,风险事件是暴力的主要驱动力,这一结论非常稳健。主要原因在于,由于缺乏事前避险手段,或者风险发生时没有应对冲击的工具,于是,在生存挑战下,一些个体被迫通过暴力求活路;反之,如果人类社会有了事前避险手段或事后应对工具,那就能切断风险到暴力之间的传导机制,使风险事件不再威胁个体与群体的生存,让暴力收益不再高于暴力成本,文明就能胜出。

但是,即使进入了农业社会,还有齐国管子说的“年有余而月不足”挑战:青黄不接月份里民众照样可能饿死;杜甫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到18世纪中期,全球人均寿命仅有30岁。如果要克服风险挑战、进而降低暴力,一方面是通过技术创新提高生产率,另一方面在于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跨期合作、互通有无,包括资源共享、风险互摊。可是,该怎样使人际跨期互助变得可靠呢?这就要求有规则和秩序(lawandorder),规范跨期承诺,强化跨期信任。

可以说,在工业革命之前,是风险催生了文明;如果没有风险挑战,人类可能缺乏压力去创新以建立合作秩序、提升大家的风险应对力,也就难有文明化发展。因而,在评估文明创新和其他历史变迁时,至少需要两把尺子——“生产率”和“风险应对力”,正如孔子在《论语·季氏》中所言:“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有了度量文明进程的这两个维度,我们将“有用知识”的定义做延伸:只要是对生产率或化解风险有益的知识,都是有用知识;相应地,有用的人力资本分为两类:生产性人力资本和“化险性人力资本”(risk mitigative human capital),即化解生活风险(包括消费风险、社会风险、心理风险)的技能。

(作者系香港大学金融经济学教授,文章发表时有所删节)

 

耶鲁大学教授,香港大学冯氏基金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