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商业大学 马欣怡 严欣/文
早上8点,21岁的徐啸坤准时出现在位于东莞的一家金属材料厂的车间里。他来自安徽的一个小县城,从小学习成绩并不好,高考结束后被父母托关系送到淮南一所专科院校上学。去年年底,徐啸坤开始了自己的实习生活。
同一时间的天津,郭建欣已经在车间忙活起来。作为车间一把手,检查机器、调整参数…都需要他亲力亲为。郭建欣1996年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效益不错的国营机械厂,从一名基层的技术员做起。与徐啸坤相比,早他24年步入车间的郭建欣已然是在技工岗位尝遍酸甜苦辣的老手。
被生活驱使还是用热爱追逐?
徐啸坤是学西药的,几经周转他应聘上了亳州的一家制药厂,担任一名中药原材料检验员。在诸多岗位中这个最对口,原本以为这份工作可以干到大学毕业,但一个月一千出头的工资让他入不敷出。“工作轻松就是没钱”,让徐啸坤放弃了这份工作。转年来到东莞,成为一家金属材料公司的钳工。
隔行如隔山,让天天在实验室里研究西药配比的徐啸坤去操作台上磨铁,就好像写理科卷的文科生,实属不易,步步艰难。钳工以手工操作为主,需要使用各种工具来完成零件的加工、装配和修理等工作。
到岗的第三天,徐啸坤右手三个手指就被金属夹夹骨折了,“十指连心,真是钻心的疼,当时就被车间主任送去医院了。”他没想到只是下意识去扶一块被推倒的金属,就能让自己的手肿成这般。
利器虽钝,但班还得上,技术还得学。车间的老师傅看他实在不便,就让他坐在操作台旁,边看书边看老师傅操作,这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在繁忙的车间里格格不入,“别人都在忙,我只能傻坐着”。在养伤的三个月里,“最难的不是吃饭洗衣服,而是所有的实操都只能看”,谈到这次意外,徐啸坤觉得手指骨折在学习技术方面带给他的困难远比生活方面多得多。所幸,痊愈后的手指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多大影响。
“20年前的车间环境可比现在恶劣多了”。郭建欣说,他所在的国营机械厂是做汽车零部件的,机加工车间满眼望去都是黑乎乎、脏兮兮一片,哪里都是油污和废铁屑。“机加工现场设备都要发热,夏天车间温度都到四十多度”,车间待一天,身上的汗味、机油味、切削液的味道熏得人食欲全无。这样的日子郭建欣坚持了9年。
2005年,企业改革,郭建欣面临下岗的危机,他掂量着自己的工资和能力,决定辞职。“我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郭建欣笑称,在国营厂的这几年,陪伴他最久的除了车间的零部件,就是枕头旁的五本《化工部门手册》。
“我想学注塑”,郭建欣说,精密注塑是当时天津最先进的技术之一,郭建欣每晚翻看手册,周末去电工厂偷师,从基础学起,直至完全了解每一个步骤,他觉得不够。这次辞职,郭建欣很洒脱。“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我想系统的学注塑。”
“我会不会以后也会经历这些?”
让徐啸坤感到彷徨的不只是操作台上的危险,还有车间里的“身不由己”。工厂车间老师傅是重要生产力,与老师傅打交道的主要是模具工程设计师。一个设计,一个锻造加工,这本是一条完美的生产线,倘若发生与客户需求不匹配或是数据出错等问题,在责任归咎上二者总要争出个输赢。
徐啸坤下午刚到岗,就看到主任在车间大发脾气,原来是准备出库的零件在做最后审查时发现了问题,零件加工后组装错误,导致无法适配机器,从而影响了出货时间。精密加工,对零件的制作要求极为细致,钳工必须严格按照设计图纸来操作;模具工程师则要按照客户需求来设计零件,数据的设定和装配的设计也很复杂。由于众多精细零件组合在一起,想划分责任就要拆卸重装查找问题源头,必定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加上领导的责备,设计师和工人僵持不下:老师傅认为这是在设计上没有严谨的数据及组装的把控和说明,但设计师则认为是制作环节的错误。
“做得不好是要被扣钱的。”徐啸坤道出了二者对抗的原因,“来这里上班的前辈基本都是外地人,一家老小都在家等着用钱花”。但 最让徐啸坤心寒的是,车间里的师傅总会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生产线上的工人,比不过坐办公室画图的,剑拔弩张后的结果都是老师傅背锅。这不免让还是学徒的他暗自思量:“我会不会以后也会经历这些?”
郭建欣就没有徐啸坤这样的忧虑,“我不怕背锅,我怕的是没问题去解决”。郭建欣的第二份工作是在津河电工厂做一名注塑技工。每天依旧忙得暗无天日,车间也会出现各种问题,但老郭都乐得去解决,“算是一种进步吧”。这次的问题出现在天窗滑轨,部件小巧,天窗玻璃厚重,频繁操作容易把部件压变形。部件一旦变形,生产出来的产品也会随之改变,尺寸和外观便不能满足客户要求。厂里的技术人员和车间主任经过多次试验也不成功。
仔细观察后,郭建欣突然想起国营单位老师傅教他的方法——在对条件无法把握时,用最笨的方法找出最佳答案。说干就干,下班后他翻阅了大量的注塑专业书籍,上网查阅资料,请教有经验的老师傅,最后决定自己动手反复实验。实验是枯燥无味的:压力、温度、保温时间等各种参数,每次只改变一个,其他条件不变,通过排列组合,把每一次的试验结果记录在坐标纸上,进行曲线描点。一次次的实验,一点点的改善,终于取得了成效。
“搞了三天,连饭都是在生产线上吃的。解决问题后,就一个字,美!”郭建欣,最终找到了最佳的方案,这是他不眠不休工作的动力源泉,也得到了车间领导的肯定。
空虚感还是满足感?
徐啸坤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算是“皮糙肉厚”那一挂的,抗压、心大,但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东莞,出了宿舍就是工厂,出了工厂还是工厂,这份工作让他一度忘了自己上学时的样子。学徒工作并不忙,工资有3000多,但他深觉“自己被装在一个冰冷的套子里”。
空虚感是从他手伤痊愈后上工作台的一个月后开始的。台虎钳旋转、停止,砂轮机启动、关闭,每天只有繁琐的工作。“在厂里的生活没有色彩”,他说,晚上8点下班回到宿舍,上一秒刚点好外卖,没等屏幕上跳出“卖家已接单”的消息,就已经没了的进食欲望。
谈及是否孤独,他沉默了一会说:“不是没有人陪的问题,就是突然只想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日复一日的工作给他带来了特别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就像是一只钻进暖气管道里的老鼠,你每天都能听到它哇哇乱叫,却看不见它、赶不走它,甚至日久天长地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
“现在的年轻技工太自闭了”郭建欣说,他每个月都会去一趟王府井购买最新出版的注塑技术资料,“我过不了原地踏步的生活,哪怕它比上一版就改了五个字,我也要买,我得一直学习,这样工作才有意思。”
对他而言,这份工作是有趣的。即使双休,他也会跑到厂子里去实操,“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是女人会生孩子,男人不会。注塑就是男人生孩子。” 老郭凭借对这份工作的热爱,成为注塑车间的“助产主任医师”。部门的员工从他一人发展为十五人的团队,企业的注塑机从10台变为30台,从液压的变为电压的,从完全依赖国外的技术,到形成自己的一套流程。
回家还是留厂?
徐啸坤是家中独子,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但循环往复的工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离父母的期望相差甚远。父亲对他十分严厉,即使相隔千里,徐啸坤每天晚上工作结束后都会收到父亲对他工作问题的指导与批评。
车间生活对他来说是闭塞的,不愿与人交流,只有和父母交谈才能让他感觉触及外界。但即便这样,来自父亲单一的意见反馈渠道让徐啸坤深陷个人能力和未来职业发展的自我怀疑。
郭建欣谈起家庭满是愧歉:“我这辈子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怎么想过养家糊口”,老郭大半辈子都待在车间,他与妻子也是在车间相识相知,二人2000年结婚,相伴已经20年,“我媳妇真的很支持我,生活上的事,家里的事,我几乎没操过心。”
谈及妻子,老郭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最难的时候我一个月挣400多块钱,但她也没抱怨过。后来我要辞职,她也支持我。当操作工一个月挣不了多少,厂离家太远,我还老泡在厂子里不回家,都是她帮我。”如今郭建欣的工资也从四百元涨到了一万一千元每个月。
徐啸坤坦言,“在厂里总觉得少点什么。食宿都在厂里,一周六天班,循规蹈矩。” 徐啸坤所在的金属厂位于东莞西旺工业区,从市区回厂大概两小时的车程,城区的繁华和厂区的沉闷透过车窗泾渭分明。他说:“这个地方待多久,都没有归属感。”
即使面对千篇一律的生活,徐啸坤没有想过逃离。“我想在这好好学一门技术,成为一名模具工程设计师,然后回家自己干。”工作的间隙,徐啸坤也在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他的家在安徽,谈及回家的原因,他说“外面终究没有家里好,而且设计师总比一直待在车间的技工强”。徐啸坤总是上网查阅关于安徽模具工程设计师招聘信息,“安徽在发展,它现在就缺这类人才。”徐啸坤的动力是回家。
而郭建欣却还在注塑车间,他说“我还想继续干下去”。在岗24年的老郭仍旧保持干劲。每到月末季末年末,他几乎都是在车间度过的,隔三岔五加班的疲惫也会被他的热情冲散。“我还有十多年退休”,对于未来,“就希望以后有事没事能在车间里转悠,遇到问题就上手。”车间已成为老郭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喜欢在车间泡着,天天摸着机器才有归属感”,对于郭建欣来说“注塑车间是我的第二个家。”
(本文系经观大学生训练营-未来创新计划暨第二届融媒体作品大赛三等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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