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我们需要容忍互存的“全球化”

冯俊文2022-05-07 02:46

(图片来源:图虫网)

许倬云/口述

冯俊文/访&文

美国的前途,关系到当今世界的前途。当然,也会影响到中国,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

在《许倬云说美国》及新近出版的《许倬云十日谈》中,许倬云先生对此有相当深沉的感叹和忧思:美国主导的全球霸权正在衰退,旧秩序摇摇欲坠,究竟我们会走到哪个方向?人类未来共同的价值观何在?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们约请冯俊文先生访问了许倬云先生。

 

冯俊文:许先生,随着近年来全球爆发和疫情,冲突不断的中美关系,原本我们习以为常的全球化,似乎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请问能否谈谈您对“全球化”的理解?

许倬云:从1970年代晚期开始,大家讨论“全球化”,说“世界是平的”,谁也离不开谁。在那个空气之下,许多措施——比如说全球化的市场,全球共同决议怎样节省能源,怎样保护环境等等,都是在全球一体的观念之下做的。在此之前,更早期大家叫“现代化”。我想可能在战后20年,就开始讨论“现代化”,就是要讲大家认为的、各种不同的“落后”的情形带入“现代”,而现代的模式当然几乎无可否认。因为美国盛极一时,大家就将美国的情形以及美国的价值观,当作现代化的要件或者趋向。

从“现代化”到“全球化”,演变到今天半个世纪过去了。在许多场合,在许多国家,以物质建设而论确实是走向相当的“现代”。看着中国几十年来的改变,就能理解这个问题。当年要走路、坐汽车才能到的地方,今天可以坐高铁;当年大多数人住在村里的小屋子,今天很多人搬到城里的公寓了。民众的生活条件优越了,经济条件也好了。在物质生活方面,在经济建设方面,似乎是无可否认大家都走上了好的方向。

冯俊文:如您所说,政治层面的“全球化”与经济层面的“现代化”,似乎是同步展开的。那么,全世界要实现“现代化”,大家都只能学习美国模式吗?

许倬云:无可否认,几十年来,几乎没一个国家不将美国当作前面的标杆,觉得“超英赶美”是了不起的大事。但真相是:“赶美”,赶不赶得上?美国不是停滞在那里不动的,它一直在往前发展,赶到哪个地步为止?兔子赛跑还是龟兔赛跑?这个就是多少年来,困扰我们每一个人的问题。

我觉得很多人因为这种想法,几乎无条件地赞美美国制度,赞美美国文化里的自由精神等。甚至出现一个名词叫做“普世价值”:人要过得好,过得像样,要自由,要有权利,等等。当然,这些主张都是往好的方面设想。于是也有一派学者,比如亨廷顿就说出话来,他认为“现代化”的最后,是世界走向一致。那么所谓的“一致”,就是将来全世界都会采用英语国家的制度。也就是说,民族主义在全球化中被丢在一边,社会主义或者其他的主义在市场经济面前被放在一边。亨廷顿就是要消灭文化的选择、文化的冲突。有些文化不甘心如此做,就挑战、就否定,甚至于要简化或扭曲。美国就不容许——全球化不容许第二个声音、第二个市场。

最近这几年来,美国动辄要大家跟着它走。自己一旦成为标杆以后,就不承认它当年参加的全球化是协商互惠形成的;反而觉得废除协商互惠的机制,要由它来拍板定案。如此的美国,就变成了一个世界性的帝国主义。这就惹翻了许多国家,中国、俄国……最近印度也起来反对了。印度本来最“乖乖牌”,对英、美、日佩服得要死。

中、俄、印这三个国家,论土地面积,俄国是最大的;论人口,中国和印度最大;论核弹数字,俄国是世界第二甚至第一。所以这三个国家不赞成的时候,美国人就耍横了,就要进行经济制裁,要打倒谁……都上来了。美国人认为公道在自己这里,别人家里的事他也想做主。如此一来,我们看见紧张的情绪,每一处都有。

冯俊文:最近爆发的俄乌战争,似乎是二战以后罕见的大规模的“逆全球化”现象。如何评价这场战争,在国内呈现出两极撕裂的对立观念。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件事及其后续影响?

许倬云:战争不是好事情,俄国的理由是:我们与乌克兰本来是一个地区性的地区集团中的一国,它要叛离到欧盟去,而且是你们引诱它过去,这个是它的理由。美国则说:这是乌克兰的国家主权,你不能废了人家的主权。俄国就说了,这是我的地盘,你在否定我的权力。所以这种分歧,就导致今天世界割裂、不安。

我们也讨论到,究竟有几个现代化,以及全球化是什么样子?如果美国这么坚持下去,第一个回合美国跟俄国没打完,第二个回合已经和中国纠缠到一起了。印度昨天也否定了美国强加于他的决定——美国人不许他们买俄国的东西。欧洲人也觉得,俄国有石油、天然气、麦子,美国不让买,美国又不卖给他们。美国今天的强权,比过去希特勒想做的还过之,希特勒他基本上只在罗马帝国的范围之内。

中国一向是世界性的,它是“天下帝国”,它有这种可能性做一些调和、融合的工作。几千年来,天下帝国的中华,没有跟旁边的朝鲜、越南说:你不能这么做,不许买谁的东西。中国最多是要求他们,不许不合法地推翻你自己的朝代;但如果既成事实,通常也让它去了。古代中国的天下帝国,没有像美国这样——你非得跟我做一样不可。

冯俊文:如果以基督教为文化背景发展出来的美国模式,不是人类唯一的“现代化”模板,那么从人类文明的历史角度来考察,您认为当前困境的根源是什么?将来可能的路径是什么?

许倬云:现在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检讨。第一,究竟有几个现代化?第二,世界性的天下,是不是由一个主人“一言堂”?我跟我的老伙伴艾森斯塔德共同组织了六七次会议,每次都是十个人上下,每一个文化都有代表的学者,用了差不多一星期的时间,在某一个国家的会议厅,某个国家的大学或者它的研究院的会议厅,住在那儿,吃在那儿,大家认认真真地做一个礼拜功课。我们后来得出来共同的认识:今天世界的文化,基本上是三个到四个来源,每一个都有它相当长期的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都是独特的。

各个文明兴起的来源,整合过程中的选择,以及最终构成一个全套的制度和系统,都经历了相当长期的过程。而适应它的地理环境,适应它的生活方式,适应它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它以什么样的方法生产。生活在草原地区的人游牧为生,农耕地区的人种地耕田,还有的地区以国际贸易为生,各有各的选择。

世界上有二三十种文化,但只有四五种文明。这四五种文明是二三十种文化里面慢慢团成、结成几个板块,形成地区性的大圈子。欧洲、中东不是地区性的,而是混杂的,所以那里是非最多。因为每个人都想着将自己的方式,加在别人头上。回教要将自己的信仰加诸基督教群体,基督徒就不干。新教也反对天主教,认为自己是最好。天主教也反对东正教,认为和自己一样就是好的,反对自己就不应该。这种争辩、争论,在欧亚地区,从中东到欧洲然后延伸到美国,是最近四五百年来纷争不断的原因。

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在二战时就不赞成希特勒的暴政,因为希特勒要以“日耳曼优越论”,与德国主张的国家社会主义作为一切的标准,德国境内的犹太人基本上被杀完了——在希特勒看来,犹太人“不纯”嘛。雅思贝尔斯是德国海德堡大学的教授。他宁可丢了教授职位不要,攀山越岭步行到瑞士避难。这五年战争期间,他就做宏观的思想比较,提出所谓“轴心时代”。

是因为什么样的条件?生产发展哪个阶段?人种进化到哪个地步?国家形态组织到哪种程度?才出来一群人,思考一套问题,找出一个统一的方向?那么他从这里就总结出几个案例。

最早的独神信仰,是埃及法老创造的太阳神信仰。独神信仰挑战了波斯的“两元论”,摩西作为一个埃及的俘虏,接受了独神信仰,并发展出犹太教。又从犹太教转接到耶稣身上,发展出基督教的独神信仰;又从基督教影响到穆罕默德,发展出伊斯兰教。中间的一部分群体,一把抓住波斯的“两元论”,一把抓住基督教,合并于东正教。上述几个宗教或教派,都是由独神信仰的一元论发展出来的。但东方出现了佛教,以及“中国型的思想”。佛教里面,实际上也隐含了很多印度教的部分。可是,雅思贝尔斯并不认为印度教的教义中有具体而严格的体系,只是一种信仰,逐渐提升为宗教。印度教是相当地方性、相当族群性的东西,没有一个全球性的夙愿,也没有全球性的目标。它所谓的“得救”不是全球性的,是“种姓”的,这不合雅思贝尔斯的要求。他也并不认为中国只有儒家,他认得很清楚——中国的儒家老早就不是纯粹的儒家了,阴阳五行的传统观念、道教思想很早就杂糅进去了,而且很快就将阴阳理论的二元正反纳入其中,又穿插了佛教的“虚无主义”。等到王阳明的“心学”,就将佛教思想完全纳入进儒家了。

他的观察,我是很同意的。我在中国方面的论述,跟他的观点基本上是相符合的。所以在前述我们的讨论会里边,有关中国部分的讨论,六七次全程参加的就我一个。我将雅思贝尔斯的观点,向大家提出以及解释,他们接受我的观点——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的差别,就是中国在容忍、吸纳与调和之中,没有拒绝别的因素。而前面所说的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排他的,除了东正教吸收了“双轨制”。伊斯兰教对基督教世界有历史性的仇恨——当年,欧洲十字军的东征,十多次的冲突,彼此的损伤都是毫不容情的残酷。在西方取得世界霸权时,基督教对于就在身边的伊斯兰教,欺压迫害毫不手软。新仇旧恨,才有不断的恐怖活动。从“911”以后到现在,死于恐怖活动的活动者和牺牲者,以及因为美国的反恐,双方死掉的平民与战斗员已经不下300万。

冯俊文:请问您是否可以进一步阐释一下,您所认为的中国文化中,具体有哪些元素或特色,可以作为未来人类共同的思想资源,参与文明重整?

许倬云:如此看来,各个文化群有它自己的选择的前途。那几次会议上,我与他们讨论之后,他们没有很勉强,反而很自然地认为“中国这条路是最顺的”,不排他,而是接纳、融合。但是要叫让别的文化群的人,完全接受中国的想法,不容易办到——发展出中国这种兼容并包思想,是需要特定条件的:第一,中国的国土面积足够大。第二,中国深耕细作的农业技术发达,农耕土地也够用,很早就能够喂饱自己的老百姓。

别的国家没有这条件,为了生存不是掠夺他人,就是被他人掠夺;不是合并别的部族,就是被他者合并。假如以通商贸易为生,就躲不开互相的交易。到中国去做买卖的伊斯兰教徒、祆教徒等,到了中国以后,他们无法改变中国人,反而自己被同化进去了。伊斯兰教到中国,丢掉的信众多于接受的信众;祆教更是不见了,被收到民间宗教去了。

日本人谈现代化,他们说“我是东方的西方人”。后来我们就回答:“那是个意外。日本人的生活,白天和晚上是两个日子——白天上班是‘西化’,晚上回家是‘日本化’。在得势的时候,他们是‘西化’;等到侵略、主宰他人命运的时候,是‘日本化’。我当时和日本学生客客气气地讲,他们无以辩解。”

但是今天印度的现代化,被传统的种姓制度分成两截,并不完整。中国的现代化也不完整:过去中国的农村与城市有差异,但还保有其生命力,现在几乎被城市化压倒了。所以在生活起居上,我们中国人基本上完全已经改了面貌了,对不对?不能否认,如今已是“旧地换新天”。可是到今天,中国人脑子里面的中国成分还是相当强烈。我们去不掉亲疏远近,去不掉等差关系,去不掉对权威的服从,去不掉“大中国思想”。

“大中国思想”又叫“天下国家”思想。我们可以将其与西欧思想,在此作一番比较。

第一波是宗教革命以后,西欧人检讨当时教廷的神的秩序,建立的天下秩序。他们认为神恩的秩序是普天下的,这跟中国讲的人的秩序是普天下不太一样——对于中国人而言,“神”在外面,“人”的“心”在自己。欧洲人那个“普天下”太强权:传播的时候它要求你接受,不接受它能干就干掉你,不能干掉你就跟你过不去。只有康熙可以对给他治病的西方人讲:“我不接受你的怪谈,你想留在中国就留着,不合则去。我们的宗教多得很,你做你的礼拜去,不关我的事。”

第二波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上是全球性的,理论上原来是universal,到今天第一步universal的社会似乎解体了。马克思主义的苏联不见了,俄国存在了。当年拿破仑想做的事,法国大革命想做的事,美国想做的资本主义的全球性,到今天俄国还想做,还没放弃。

冯俊文:您成长在中国,又在美国教书、生活了五六十年。请问您是否可以从您亲身观察到的一些情形,与我们再谈谈当前的美国,以及上述“天下国家”思想?

许倬云:当今时代的全球性贸易,比农业化的全球性要容易,通商条件、信息流通都比过去容易。商品贸易与信息流通,二者确是可以作为全球化的工具。如果农耕变成相当程度的机械化、产业化的同时,还能考虑到不要伤害自然就更好了,这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小户农家也可以发展成大户,大户农场也可以直接对外贸易。其实中国从汉代开始,就是市场经济了。凡此并存,要能容许异态,容许不同的模式之间的互相调节,容许互相沟通、互相修正。人还有高低不一样,美丑不一样,男性女性不一样呢,对不对?

美国人把什么都能改成不一样的东西,连男性、女性天然的不一样都可以改,由他自己选择。现在的趋势是,养娃娃要像养小鸡一样,从胎里出来以后丢给别人养——因为母亲要自由。女性也不能在家里受束缚,她们认为家里的束缚绑架了自己多少年的自由、平等。这个在我看来是违背天性,违背天然的条件。这是“走过了头”的事情。

上述现象,都是独神教里面的独断论发展而来的。但是这个课题既然出现了,我们就不能不面对它。所以我想请国内的读者们,在这个问题上也好好思考。这两股浪潮扑面而来,其力量之强大,尤甚于海啸,铺天盖地,而且后面还有许多自以为是的诉求:道德、命运、先天等等。

我的建议是:我们要有容忍互存的全球世界。等于我的房间里面三四个人,可以一起坐下来谈话,不需要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变成一个样子,不需要一进房间就改姓名、换衣装。每个人的高矮、大小、胖瘦不一样;你饭量大一顿吃三碗饭,我饭量小吃一碗饭——但是你不会胀死,我也不会饿死,因为需求不一样,对不对?你吃牛排,我吃鱼,各有所好嘛,不要强求大家吃一个东西。

艾森斯塔德说,全人类的发展有几个模式,我们都可以容忍。然后有一个universal world,以协调、和解、容忍作为要件。全球化是自由的,全球里面同中有异,异上有同,这才是真正的全球化。

同样,在一个国家——像中国这种大国里面,我们也不必要求所有的地区都一样。我们要容忍地方性的差异,容忍族群性的差异。我们不必要维吾尔人跟我们完全一样,他爱以自己的方式过日子,让他过去,我们帮助他。要更多地容忍信仰的差异,只要他不违法,我们就不要冒犯人家。他祷告他的,你祷告你的,我拜我的菩萨,我念我的《论语》。

大的国家里面,就要有一个“笼罩天下”的气度,真正的“天下国家”,更要有“天下”的气度,这样才能做到不同的现代化,“不同”之下有一个大的“全球”。最近我在写一本很重要的书,可能是《万古江河》以后最为重要的作品,也是我最后的一本专著了。里面讲“大同世界”,还要加一条:“大同”的上面没有头,大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各信所信,——“各尽所能”已经有了,“各取所需”也已经有了,“各信所信”可以加进去。这个就是费孝通先生讲的“美人之美,美己之美,各美其美”。

(许倬云为史学大家、美国匹兹堡大学荣休讲座教授、“中研院”院士;冯俊文为美国匹兹堡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员、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