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江湖的思想者(上)

刘刚2022-09-13 03:18

刘刚/文

思想者去哪了?

都说唐朝是一个伟大的时代,那时代有许多诗人。诗人如群星丽天,即使在今天,他们都家喻户晓。

可思想者呢?对不起,仿佛都从思想史上失踪了。那些在思想史上失踪了的思想者,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回答是:跑到禅宗里去了。他们从科举制里跑出来,从孔子门下跑到达摩那里,走江湖去了。

“江湖”是个什么去处?源头在庄子那里,《庄子·大宗师》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掬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于鱼来说,与其在陆地上相依为命的行仁义——“相濡以沫”,何如各走各的自由行——“相忘于江湖”?江湖是个自由的去处。对于庄子,亦如是。

走江湖,是一个思想试验场,最能产生新鲜的思想。

对于唐朝士人来说,走仕途,还是走江湖,是一个问题。科举制下,仕途大开,学子们被学而优则仕驱使,走仕途入科举,可偏偏就有不肯入彀中的英雄,《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曰:丹霞天然禅师,初习儒学,将入长安应举,遇一禅客问:仁者何往?曰:选官去。禅客曰:选官何如选佛。曰:选佛当往何所?禅客曰: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遂直造江西,见马大师。

选官还是选佛,丹霞选了佛;走仕途还是走江湖,他选了江湖。可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选择佛,就是选择了自我,选择江湖,就选择了自由。

宋僧志磐《佛祖统纪》卷四十五载王安石问张方平:何以孔子去世百年而生孟子,后绝无人?方平曰:岂为无人,亦有过孟子者。安石问:何人?方平曰:马祖、汾阳、雪峰、岩头、丹霞、云门,盖因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安石叹服。看来,王安石接受了张方平的说法,承认马祖等人都比孟子强,其中,就有丹霞天然。为什么说“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儒门淡薄”,“薄”在哪里?我们认为,其薄弱环节就在自我意识和自由思想,儒门“收拾不住”的,其实也就这两样。

在自我意识和自由思想的层面,黑格尔大概不会像他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批评孔子及其《论语》那样,认为禅宗里也没有哲学吧?他也许会皱一皱眉头,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来打量一下禅宗诗偈,再以充满疑惑的口吻问道:哲学还可以这样写吗?

哲学都是用逻辑来写的,还可以用反逻辑来写吗?在黑格尔看来,反逻辑,便是对哲学的否定,不可能产生哲学,可禅宗就用反逻辑的方式来谈哲学问题。

禅的根柢,就在老子,在老子提出的“反者道之动”的那个“反”字,不光反了常识中的逻辑,还反了形而上学里的逻辑,以诗的形式,触及语言与存在。

而最早以诗的形式触及语言与存在的,便是老子。《老子》开篇就谈“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谈的就是语言与存在的关系。这样的问题,会使人联想到现代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有人已经把禅宗的思与诗拿来跟他们做对比。

江湖是个诗意的空间,是个诗化的存在。西方有海洋文明,中国有江湖文化,当庙堂衰落,不堪示人,别忘了我们还有另一面——江湖,那是个美的存在。对于那些厌倦了仕途,不愿在体制内受束缚,而欲“自由之思想”的思想者来说,那就更是个自由的去处。那么,哪里才是中国最大的“江湖”呢?

江是长江,中国最大的江。湖是洞庭湖和鄱阳湖,也是中国最大的两个湖。若说走江湖,那便是个最大的去处,不仅有足够大的空间,供“自由之思想”起居,让你自由自在,还有足够富裕的一方水土,供“独立之精神”立足,让你自给自足。

大自然早已为追求自由的中国人安排好了这么个去处,在那里可以“襟三江而带五湖”,到了盛唐之时,一代王朝又在行政区划上作了相应安排,设置江南西道,包括江西、湖南两省,虽意在“控荆蛮而引瓯越”,却为“走江湖”开了方便之门。

因此,“走江湖”,既是走自然地理的江湖,也是走行政区划的江湖——江西和湖南,刚好禅宗兴起,南来北往,在“走江湖”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

以寻思接生自我

从南北朝至唐,禅宗行脚走了三条路。自达摩一苇渡江,行“如来禅”,至六祖慧能,走的都是北上少林一路;自六祖潜行南下,行祖师禅,落脚岭南曹溪,走的是曹溪一路;从曹溪出发,南禅又分了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两支法系,沿着湘赣边北往,接衡庐二山,行走于江西湖南,谓之走江湖,行的是越祖分灯禅。在马祖道一与石头希迁两位大师之间,走出一花开五叶的江湖之路。当时,慧能门下有五大弟子,青原行思第一,南岳怀让第二,石头希迁出于行思一系,马祖道一出于怀让一系,行思以“众角虽多,一鳞足矣”印可希迁,而怀让以“得我心”印可马祖。

六祖临终前,希迁尚年幼,问祖:希迁行止?祖告之:寻思去。

六祖顺世后,希迁便日日冥思,人问其由,他回答:秉祖遗诫。人笑曰:汝有师兄行思,今住吉州,汝因缘在彼。师言甚直,汝自迷尔。原来六祖说的“寻思去”,是让希迁去投师兄行思去,于是,希迁礼辞祖龛,找行思去了。

到了行思那里,行思问:从哪里来?答:从曹溪来。问:带了什么来?答:带着“未到曹溪亦不失”的“本来”来。问:那你到曹溪干什么去?答:若不到曹溪,怎知我“本来”不失?行思以此一问,接引了希迁的“本来”,接生了希迁的自我。于是,希迁反问: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这实际上是在问:你还是原来那个从曹溪来的行思吗?其中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问“你背离了曹溪”吗?第二层是问“你超越了曹溪”吗?而行思的回答却是:你看呢?希迁说:我怎能认识你呢?潜台词是:你只能自己认识自己。行思叹曰:一鳞足矣。

希迁又问:和尚自离曹溪,甚么时候至此间?也就是问:你什么时候有了个自己的去处?行思答:不过,我却知道你早晚要离开曹溪——自己去开宗立派。所以希迁说:“希迁不从曹溪来”,而是从“本来”处来,往自我去。行思曰:我亦知你的去处。

一日,行思又问希迁:汝甚么处来?希迁答:从曹溪来。行思举起拂子曰:曹溪还有这个么?希迁答:非但曹溪,西天亦无。那拂子,便是行思唯我独尊的标志,集中了他的自由思想和自我意识,他对希迁说:我之所以对你说,恐以后无人承当了。

这一番禅者之间的对话,应该就是“越祖分灯禅”的开始,即超越印度禅开始,启创本土禅。禅宗的发展,走了一条“越祖”的路,此前六祖禅,可谓“祖师禅”,是对达摩祖师带来的“如来禅”的一次超越,使印度禅转化为中国禅,亦可谓中国禅对印度禅的超越,此后之禅,则概称“越祖分灯禅”。

迈出“越祖”这一步,要有思想者的担当,不光弟子要有“越祖”之志,为师亦要甘当“越祖”的梯子,让弟子站在老师的肩膀上,甚至头顶上。“越祖”而出,此正所谓“智齐于师,减师半德;智过于师,方堪传授”也,行思对希迁便如此。

希迁往南岳去,行思让他捎书信给怀让禅师,见了怀让,书信还没拿出来,他便问:不慕诸圣不重已,灵时如何?“灵”指什么?是与心有关的心灵,还是与魂有关的灵魂?抑或为自我存在的虚灵状态?也许是将这三方面都包含了的灵,若不将“灵”放在向往诸圣和爱惜自己上,那么它会是个怎样的状况?也就是说,它的本来面目究竟怎样?

怀让说:你这问题,问得太高深,何不向下问?希迁回答说: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会从诸圣那里求解脱!话说得斩钉截铁,像判决词一样,表明了思想者的担当。

此语,一如当年行思问六祖: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六祖问:汝曾作甚么来?行思答:圣谛亦不为。六祖又曰:落何阶级?行思答: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六组循循善诱,如苏格拉底一问再问,让你自己把结论说出来。行思的结论就是无圣亦无贵贱差别。看来,怀让不如六祖善引导,未将飞流直下的如瀑之问顺其趋势,导入回应的江河中,反使它居高临下,不肯悬崖勒马。

后来,有人说希迁自我担当过分,过于高调逼人。还有人主张,怀让应当在他背脊上猛击一掌,不该无言便止。这就是怀让与行思宗风不同。当年,两人于曹溪门前,对六祖之问,行思电光火石,当下应答,而怀让则要待一抹云开,雨过天青时。怀让初见马祖,马祖尚有懵懂处,而希迁至此,已然瓜熟,到了蒂落之期。所以怀让便止,希迁便回。

行思问:子返何速?书信达否?希迁答:书亦不通,信亦不达,过几日,蒙和尚许个钝斧子,只今便请。于是,行思垂一足,希迁便行礼拜。为什么行思和尚伸出一只脚来,希迁就拜呢?他拜的是那只脚么?显然不是。那么他究竟拜什么呢?拜的便是那“一”。这“一”很重要,出自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包含了“一是一切”的意思,禅宗公案里,除了行思“垂一足”,还有俱胝和尚“竖一指”。

希迁带着行思的“一足”,一把未开刃的钝斧子,再次前往南岳。这一次,他并非去拜访,而是去开山。开山当然不能用钝斧子,得用他随身带的自我意识——“一”来开山,造就一把永劫不回的利斧子,以此开出一片“一是一切”的“越祖”天地。

把佛放到心里去

希迁到南岳,住衡山南寺,寺东有石,便于石上结庵,人称石头希迁,后应门人之请,下山弘化,和从南岳怀让处前往江西弘化的马祖道一,称并世二大士。

而马祖从湖南来江西开山立派,起初,并没有希迁那么高调,他从衡岳出走,先去了福建,后由福建转入江西,在临川和南康住了约30余年,这才来到洪洲,开创洪州禅。在来到洪州之前,他似乎并未露出超师越祖的苗头,同希迁比,他相当的低调。

但后来,两人的情形似乎有了逆转,石头依然孤峰特立,需待曲折而上,其门户之深邃,必由蜿蜒而至,正如马祖对他的评价,所谓“石头路滑”也。而马祖则龙盘虎踞,连山通海,格局越来越大,不仅为禅宗的发展确立了自由的思想路线,而且制定了自律的组织路线,从而使禅宗出现了一个“马祖开丛林,百丈立清规”的局面,为思想者安排家园。

马祖的禅学思想,不但是一个个灵犀的散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还以“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形成了一以贯之的明心见性的思想路线,在思想方法上,表现为“触境皆如”、“随处任真”的活学活用,在修行方式上,以“道不用修”、“任心为修”的接机方式开示真谛,用隐语、手势、吟啸、道具、拳脚等最原始、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接引学人,回到人之初无语言、无文字的“本来”处,进行思想交流。

弟子邓隐峰来告别马祖,祖曰:哪里去?峰云:往石头那里去。

祖曰:石头路滑,你要小心。峰云:我有竿木随身,逢场作戏。

峰便去,才到石头处,就绕禅床一匝,振锡一下,问:是何宗旨?石头答:苍天、苍天。峰无语应对,回来对马祖说,祖曰:汝再去,见他道苍天苍天,汝便嘘两声。峰又去,一如前问。不料,石头先嘘两声。峰又无语而归,言于马祖,祖曰:石头路滑。

看来这位峰和尚,已露出超师越祖的苗头,但还没到那火候。当石头曰“苍天”时,有如孔子“天何言哉”的意味。语言至此,趋于极简,近于无言,以“嘘”应之,乃自然发声,破空而入,如“四时行焉”,春夏秋冬,从来无言宣喻。峰不及此,于天人之际,竟无以应对,被嘘之后,更是落荒而逃,以至于一跤跌倒,马祖说“石头路滑”,在他身上就这样应验了。

但这位峰和尚,也有不凡之举。一日,峰推土车路过,马祖展脚在路上坐。峰云:请师收足。祖云:巳展不收。峰云:巳进不退。说罢,就推车碾过。马祖脚损,归法堂,执斧子云:刚才碾损老僧脚的和尚出来。峰便出,于祖前引颈,祖乃扔了斧头。禅机一动,有进无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何况碾压马祖脚?峰亦俨然一副越祖的派头。

僧问:如何是西来的意?马祖答:礼拜吧!僧才一拜,马祖便踢他一脚。僧大悟,站起身来,拍掌,呵呵大笑,云: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礼拜而退,后告众云:自从一吃马师蹋,直至如今笑不休。

马祖踢中了他什么?当然是那“西来的意”,那“西来的意”,无非教人拜佛而已。然而,当他拜时,马祖却突然踢他一脚,使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自己。但那佛还依旧没有任何感觉,当下有感觉的,唯有他自己。马祖一踢,便提醒了他:还拜那没感觉的佛作甚?要拜,就拜有感觉的自己,拜自己的“本来”面目和自我意识。

有位庞居士,来问马祖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这一问,就问向无对待的唯一者了,《圣经》里的“创世纪”,便是一种回答。显然,马祖不喜欢这样的提问方式,他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你能倒吸一口,把西江水喝干了,回到它源起时的样子,我再来对你讲。此话怎讲?连一条西江水都喝不干,就别问宇宙起源。

居士又云:不昧本来人,请师高著眼。不要忘了本来人,还得从更高处着眼,从宇宙起源的高处去看本来人,那人便是唯一的创世者,也就是《圣经》里的创世者上帝了。可马祖的本来处不在这里,而在人本心,即心是佛,那佛就是本来人。对于“本来”,勿向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求,要从当下有限性的“吾心”中求,“吾心即是宇宙”。

有僧来问马祖:你为什么说“即心即佛”?马祖说:我这样说,是为了止住小儿的啼哭。须知此间“小儿”,当非幼童之谓,乃指于佛性上未能成人,因而不知如何安顿身心,终日惶惶不安而啼者,故必须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真理,让他们能安静下来。所以,我对他们说,有一个地方,能让你们安身立命,那就是你们的本心,佛就在你们的心中——“即心即佛”。僧又问:那么啼哭止了时你又如何说?马祖说:到那时,我就对他们讲“非心非佛”。从方法论上来讲,有正方,必有反方,讲了“即心即佛”,就得讲“非心非佛”,即便是真理,也不能永远抓住不放,也要破执,要经由否定,才能走向更高的真理。

单纯地讲“即心即佛”,并非从马祖开始。六祖在《坛经》里就讲过,六祖以前傅大士在《心王铭》里也讲过,但把“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作为一个对子提出来,则是从马祖开始的。可以说,“非心非佛”正是马祖挑起的一盏最具挑战性的“越祖”明灯,以至于后来禅风又一变,那些开宗立派的宗师们都跟着他“非心非佛”去了。

也有抱定初衷,不肯跟随的。大梅山法常禅师初参马祖,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法常大悟,后来居大梅山。祖闻师住山,乃令一僧去问云:“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法常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常云:“作么生别?”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常云:“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僧回,对马祖说,祖云:“梅子熟也!”

中国禅风,至六祖一变,以“即心即佛”将“如来禅”变为祖师禅,至马祖又一变,以“非心非佛”将祖师禅变为“越祖分灯禅”,这是禅宗内部的两次思想革命。而法常禅师不忘六祖初心,常怀祖师禅宗旨,所以,不肯跟着马祖“非心非佛”去,正是有见于此,马祖才说“梅子熟了”,这虽然也是一种褒奖,但非他所提倡。他提倡的,并非成熟的主张,而是新鲜的思想,在禅宗内部,若要继续“越祖”,不能靠成熟的主张,要靠新鲜的思想。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