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 | 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上)

Laura艺术笔记2022-09-20 18:54

1996年,辛波丝卡获得诺贝尔奖文学奖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兰诗人,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1996年,辛波丝卡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她是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裔作家。这位被誉为“诗歌界莫扎特”的诗人并不多产,半个多世纪以来,大约只有200首诗在文学期刊和诗刊上发表,而她一生的诗歌总数也不过400首。但是,她的诗作“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

历史上,波兰这个中欧国家曾经历过三次亡国又三次复国,其宿命好像是一个在边缘游荡的“徘徊者”,总是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辛波丝卡经历过四个截然不同的波兰,这样的历史令人无从逃避 : 战乱中焦虑不安的波兰,从欧洲地图板块上消失一个多世纪后,于1918年重新获得独立 ; 纳粹占领下的波兰,死亡集中营的威胁和之后政变发动的骚乱 ; 战后在苏联统治下的波兰 ; 最后是苏联解体后的波兰。辛波丝卡也见证了她的祖国在两个极权控制下的衰落——尽管这两个政权都坚称知识可以引导人们走向更好的未来。辛波丝卡曾是一名共产主义者,直到1966年彻底与党决裂,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了自己作为诗人的声音。在绝对性的问题上,辛波丝卡一直持有怀疑的态度,所以她才会在诗歌中表现出对复杂性和模糊不定的痴迷。就像她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诗人与世界》中清晰的宣言:

“形形色色的虐待狂、专制者、狂热分子和蛊惑家借助大肆宣扬的口号逐权夺力。他们也喜爱自己的工作,并以富于创造性的狂热履行自己的职责。是的,的确如此,然而,他们‘知道’一切。他们知道的东西足够使他们一劳永逸。他们并不想了解其他事物,因为那或许会削弱他们的主张的说服力。然而,任何知识如果不能引发新的疑惑,就会迅速枯萎:它无法维持赖以成活所需的温度。以古今历史为镜,此一情况发展至极端时,就会对社会产生致命的威胁。

因此,我才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句话。有限的语词,却具有坚实的翅膀。它拓展我们的生活,使之涵盖我们内在的心灵空间,也涵盖我们渺小地球悬浮其间的广袤宇宙。"

辛波丝卡对于“我不知道”的坚定信念贯穿于她的文学创作,她的每一首诗歌都可视为响应"我不知道"这句话所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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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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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陈黎 张芬龄 译



从历史上三次被瓜分到令世界愤怒的卡廷惨案,生命的代价让波兰人学会了静默思考。辛波丝卡不回避也不迷恋国家的苦难,表现出一种深刻的洞察与警醒,她在诗作《饥饿营地》(hunger Camp Near Jaslo)中写到 : “草地寂静无声,就像被收买的证人”。但相对于政治,辛波丝卡对个体命运、平凡世界更感兴趣,她好奇那些“在一颗更狭小的恒星之下”——不仅仅是发生了什么,还有可能发生和几乎没有发生的事情。这份好奇和对新鲜事物的渴望,使她的思维活跃且敏捷:

"诗人,是探密者,是寻路者,是怀疑论者,是“不知道分子”,是向混沌世界提问的人。他们没有任何头衔,甚至连'教授'都不是......只要他们能够不断地发现新的挑战,他们的工作便是一趟永无终止的冒险。困难和挫败绝对压不扁他们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问会自他们解决过的问题中产生。不论灵感是什么,它衍生自接连不断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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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看见彼此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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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深信

一种突然的激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信念是美丽的,

但犹疑不定更为美丽。

如果从未相遇,他们确信,

他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从街道、楼梯、走廊传来的词语在说着什么?

也许,他们已无数次擦身而过?


我想问一问他们

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看见彼此的面容?

也许,在人群中,曾低声说“对不起”?

在电话里,不经意地说过“打错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已忘却。

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

机遇一直

摆弄着他们。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去成为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又驱使他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他们未能解读。

也许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树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只球,消失于

儿时的灌木丛?

门把上,门铃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

覆盖。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每一个开端

仅仅是延续,总之,

事件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启。

胡桑 译

辛波丝卡在克拉科夫的公寓旧居,这间三居室的公寓如今是一座文学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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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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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颗小星下》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了家中。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随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胡桑 译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不恰当的或贴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触摸,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被触摸。

它坠落于窗台,

这是我们的经验,却不是它的。

为此,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

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是,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湖底并没有底部,

湖边也没有堤岸。

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

对自己而言,波涛,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波涛将寂静泼溅于自己的喧嚣之上,

在无所谓大或小的卵石上。


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实不曾有天空,

太阳落下,其实一点也没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层,其实也并未藏匿。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

它在吹。


一秒钟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

第三秒。

唯有对我们而言,这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一名携带紧急讯息的邮差。

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其匆忙也是假装的,

传递的也不是人的讯息。

胡桑 译


熊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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