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江湖春梦何时了

胡洪侠夜书房2022-10-12 13:10

《深圳落叶:书友吴万平》(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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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读金庸武侠吗?”那天下午和杨大鸣聊吴万平时,我问他。

“我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大鸣说。

“老吴和你讲过2001年他在贵阳见到金庸的事吗?”

“没有。从来没有说过。他怎么会见到金庸?是他去贵阳旅游时赶上了金庸的一场活动?“

”不是。“我说,”是他代表商报去贵阳采访围棋文化节,和金庸有近距离接触。”

“那真没听说。“大鸣说,”这几十年喝酒聊天,倒是常听他谈起金庸武侠。毕业后他分到安徽图书馆,发现馆里有套香港原版金庸武侠,如获至宝,到处去讲金庸写得多好多好。我们几个人喜欢古典文学,难免故作清高,自命不凡,看不上通俗文学,以不读武侠为荣。老吴就猛批我们,说你们不要相信什么载入文学史的东西,咱们学的文学史说的都是过去的东西,是过时的。金庸武侠一定会进入文学史的。走着瞧!他不知多少次推荐我看金庸,一开始我还想就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和他争个高低,后来不争了:争不过他。他再推荐,我就答应一定看。可是到现在也一本没看。我还是愿意读古典名著,觉得那才是能够深入心灵的东西。这些观念可能挡住了我读金庸的路。”

“那你觉得老吴为什么喜欢读金庸?”

“年轻的时候老吴很浪漫,有激情,想干大事。有时好冲动,好打抱不平。上大学时,某次见有同学挨欺负,也不是什么关系很近的同学,他怒气冲天,纠集一帮同学浩浩荡荡去人家家里讨公道,逼人家现场写保证书。他干了很多理性的人不会干的事。这样的性格,可能和武侠容易共鸣。”

“老吴不是分配到安徽图书馆古籍部吗?他怎么爱上武侠了?”

“他确实分配到古籍部,可是一参加工作是在另外一个部门,负责新书的整理、登记、入库。估计他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了馆里新进来的港版武侠。以后很多年,说起这件事,他都很自豪,他称自己是安徽省最早发现并推广金庸的人。”

“但是,安徽省图书馆的港版武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大鸣。

大鸣摇头,“没听老吴讲过。”

“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此事与深圳有关。”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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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4月23日,深圳博雅和香港中华书局联合在深圳举办首届深圳书市。那是1949年之后内地最大规模的境外图书专题书市。那个书市上的一大热点,即是金庸、梁羽生的港版武侠小说成套出现在订购书单和展销台上。那是内地首次正式进口新派武侠小说。那次书市的邀请对象,是全国省市以上的图书馆与大专院校、出版和科研机构。据当时的一份总结材料,45间省市以上图书馆、140所大专院校,在书市订购了图书八千多种,预订的图书更高达二十多万册,超原计划三倍。

那份总结材料专门谈到了深圳书市上的港版武侠小说:

“书市展出了几十种港版武侠小说,在各地选订中,一些单位偏重或全部选订这一类武侠小说。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婉言解释,提出此类武侠小说一是不宜于大量在普通读者中流传阅读;二是不能接受大量订购,以免过多消耗国家的宝贵外汇;三是如大量发行这类书,书市就会走向单纯经济观点的邪路。因此,只许省市以上图书馆每种订一套。”

总结材料中有两处引用了安徽代表的评述,可证此次深圳书市,安徽图书馆界不仅踊跃参加,表现也相当活跃。材料引用当时安徽工学院图书馆馆长马立功在座谈会上的发言说:“我们学院曾对学生的知识面进行调查,发现在学的大学生的知识面太狭窄了。这次看到书市所陈列的书,从中到外、从古到今的知识海洋是如此广阔,更加加深了我对这问题的认识,感到世界科技发展这么快,我们要在本世纪末建成”四化“中”翻两翻“(原文如此),怎么办?担子重啊!……在这个历史关头,举办这次书市,的确很有必要,也很及时。”这家图书馆在那届书市选购了七千五百多元的图书,不知其中有没有武侠小说。

安徽代表真会讲话,也难怪撰写此份材料的人对他们的评点一再称引。在表达参观特区的感受时,“安徽来宾说,‘看到沿线的铁丝网,感到不是滋味,我们教育下一代的责任真不轻。”

深圳美术馆编印的《窗口效应》一书,收入了一份《关于博雅画廊中“深圳书市”期间经营港版武侠小说情况的报告》,其中披露了部分图书馆订购武侠小说的情况。报告说,柳州图书馆书市期间曾订购十二套武侠小说,并持有介绍信说明是图书馆藏书用途。报告还说,潮州图书馆、肇庆图书馆也来函要求供应武侠小说,“由于他们没有党委宣传部门介绍信,都被婉言谢绝。”

综合上述种种信息,我们可以推测:安徽省图书馆没有理由不派人来参加深圳书市;各省市图书馆都在抢订武侠小说,他们没有理由不订;省级图书馆订购武侠的数量和手续都有规定,得到一套已经很不容易。

听了我的一番解释,大鸣点头表示同意,他说,当年老吴很为自己能看到港版武侠小说而洋洋得意,他多次说过这类书是不能外借的,是控制流通的,他却可以先读且饱读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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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理解吴万平当年读金庸武侠时的激动、兴奋与自豪心情。金庸武侠是那个年代我们做过的一场春梦。对我而言,这梦是“盗版”的,饶是如此,也甘愿身陷其中,不愿醒来。可是,对吴万平而言,这场春梦竟然是原版的。他确实称得上为数极少的内地首批金庸港版武侠小说痴迷读者之一。

关于“盗版春梦”,我愿意在这里分享几段离开深圳商报后我在晶报一个专栏中发表过的文字:

在北京读研究生的老同事寒假期间回衡水住了几天。几个月没见面了,忽然又相聚我们几个都很高兴。鼻梁上的眼镜还是走前的那一副,但他的头发已烫得弯弯曲曲,仿佛直挺挺的头发已然承载不了更多的学问更多的见识。不见了那件灰蒙蒙的防寒服,他现在的羽绒服是鲜艳的蓝色,宣示的是他高飞远走后的心情。他急着打听他离开后报社有什么变化,我们说你先不要管这些闲事,“你先说说,你们研究生都上的什么课,北京现在流行读什么书,有没有带几本回来?”

他嘿嘿一笑,脑袋一晃:“急什么呀。”从包里掏出几本书,他说:“这本波普的科学哲学,你要读。知道什么叫‘证伪’吗?”“这一本,”他亮出窄窄一本小册子,“是大家议论比较多的书,《在历史的表象背后》,讲的是‘超稳定结构’。你们他妈的也不给兄弟一根儿烟抽?这厮!什么鸟人啊。”他这里话锋一转,换了台词,人马上就从天上堕入了人间。我们边笑边说你小子这才算回家了,骂人的话都还是原来那一套。他忽然又神秘兮兮起来,说还有好书,但不能借给你们,得自己先看完再说,“不过,可以先让你们开开眼。”我们轮流翻了翻,见是香港的原版书,竖排繁体,书名《天龙八部》,署名金庸。此刻附近那个叫谢村的地方传来几声“二踢脚”高亢嘹亮的脆响。1985年的春节果然要来了。

我至今都能轻易重温初次触摸港版书时那种奇异的陌生感:是分成几册的一套书,每册都不厚,翻起来书页啪啪作响:竖排繁体,带线描黑白插图。书名也怪,听了多年的“八路”乍闻“天龙八部”简直不知所云。金庸这个名字依稀听说过,知道是写通俗武侠的。“懂不懂啊?是新派武侠。”老同事一把把书抢过去,“有华人处有金庸。邓小平、华罗庚他们都喜欢看呢。”

因为有了他这套金庸,衡水日报那个院子在那个春节也就加入了“华人社会”行列。大家传来借去,《天龙八部》最终也没有传到我的手上。我倒是翻了几次《在历史的表象背后》,若有所悟地认同了“超稳定结构”。春节过后是春天,小城中一大一小两个书店里署名金庸的书突然就多了起来。当然不是港版,现在也知道了,那些竟全是盗版。真该有人研究研究那几年金庸武侠的出版“版图”:大江南北的出版社好像都在印金庸的书,景象堪称壮观。宝文堂是武侠出版重镇,几乎将金庸的书都翻印了一遍。宝文堂版和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的《倚天屠龙记》都是四册一套,湖南人民版和湖南文艺版的则是上下两册,海峡文艺版的则又是竖排。山东文艺社出了《笑傲江湖》,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和鹭江出版社印了《射雕英雄传》,安徽文艺社出了《天龙八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和四川社会科学出版社都印了《雪山飞狐》,海南人民社印了繁体竖版的《碧血剑》,陕西人民社和安徽人民社则印了《神雕侠侣》,春风文艺社和浙江文艺社又分别印了《飞狐外传》……。这么多正规出版社“联合”翻印一个人的书,论规模恐怕只金庸一人而已……。

老同事回了北京之后,我一直想着找本金庸看看。还好,《侠客行》来了。是农村读物出版社的“中华文学黄河版”,十六开,上下两册,印制质量和港版金庸有天壤之别。可是也真好看。开头即杀机重重,到结尾仍是扑朔迷离。看到第二十章“侠客行”,我简直如雷轰顶:唯独一字不识、机心全无的石破天能够破解石室壁画与蝌蚪文秘笈,无意中将所有上乘武功一网打尽。废书长叹,我对大我十几岁的同宿舍老李说:“咱天天读书,还有用吗?”他说:“你又傻了。金庸不读书能写出这本书?”那好吧,继续读,逢“金”必读,只读得各路武林人物忽聚忽散,朝死暮生,侠男义女,东输西赢,哪里还分得清谁是从哪本书里哪个门派杀出来的:一统江湖常常就变成了一桶浆糊。金庸武侠是那个年代我们做过的一场春梦……。

此刻重读这篇旧文,暗自心惊:原来,我在衡水充满好奇地翻阅老同事自北京带回的港版《天龙八部》时,吴万平正在安徽图书馆一册一册复印馆中不许外借的同是港版的《天龙八部》。那个时候,谁会知道这两部《天龙八部》同属一个港版系统呢?谁又会想得到这两套书可能都来自“深圳书市”?当然,我和老吴当时相距数百公里,一个在安徽省的图书馆,一个在河北的一家地区报社,终生不相遇、不相识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区区十年之后,我们竟在深圳成了同事。1980年代,真的是大时代啊!什么样的大事,乃至什么样的小事,都可能发生。那是一个人人开始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时代,又是一个人人最终从“云端”重返现实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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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平没有简单地重返现实,他逃离了合肥的一种现实,南下深圳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新的现实。遗憾的是,他未能抵达目标。或者说,已不必说什么“抵达”或“目标“了,因为他的目标似乎正变得模糊。

1998年的一天,下了夜班,大鸣送吴万平到红荔西路乘公共汽车回家。等车的时候,老吴突然对大鸣说:”大鸣,我可能病了。“

大鸣一愣。老吴刚把他介绍到深圳商报一年多,老同学因此天天能见面,经常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但是他从没有听老吴说过自己有病。

”什么病?“大鸣问。

老吴又点着一颗烟,望着空空荡荡的街道,轻声地说:”妈的,可能是抑郁症。“

【未完待续】

文/胡洪侠

AI绘图:Oli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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