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头的软肋 | 蔚言大义

傅蔚冈2022-10-28 19:57

傅蔚冈/文  6月至9月初,字节跳动旗下的游戏部门朝夕光年,进行了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组织调整和项目裁撤,这是字节跳动从2017年开始的游戏野心遭受的最大挫折。

此前,就有媒体指出,“字节跳动拥有重要的游戏渠道,也向来愿意给员工有竞争力的薪酬”,为何无所不能的“宇宙条”,在游戏领域几乎颗粒无收?

有评论分析认为,字节跳动时运不济,因为从2018年3月起,游戏版号一度暂停审批。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在这期间,尽管游戏市场受此影响,营收增长缓慢;但自去年底游戏版号审批恢复后,游戏市场也随之恢复了增长。

也有人认为是腾讯和网易的“垄断”,导致字节跳动在游戏领域无所作为。比如在游戏发行环节,绝大多数游戏厂商都和腾讯签订了排他协议。尽管字节跳动的流量渠道很有价值,但在游戏领域,腾讯还是当仁不让的王者。各大游戏厂商基于各种考虑,还是选择腾讯等作为发行渠道。

游戏开发不顺,代理发行没有增长,字节跳动游戏部门的乏善可陈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两个因素是不是导致字节跳动游戏部门无所作为的原因?回答是否定的。

事实上,尽管腾讯和网易在中国游戏产业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过去三年中,最有影响力的游戏却不是来自这两家公司,而是一家以前在业内不受重视的公司。

2020年9月,米哈游开发的《原神》一经上线,就受到全球用户追捧。第三方调查统计机构Sensor Tower的数据显示,《原神》上市首年在Google Play和App Store累计总收入达23亿美金。若以Google Play+App Store合计共占比60%估算,原神首年营收为37亿美元,史上首年营收最高的游戏IP。

这几年,后来居上的游戏并非只有米哈游的《原神》,莉莉丝、鹰角和叠纸等多家游戏公司也在细分领域作出了靓丽的业绩。Sensor Tower公布的2020手游收入榜单显示,莉莉丝当年发布的《万国觉醒》排到手游收入第三,仅次于《和平精英》和《王者荣耀》。

换句话说,字节跳动游戏部门没有好的业绩,并不能怪罪于外部环境,而是内部问题。为什么有着重要的渠道、竞争力的薪酬,却做不出好产品?这不只是字节跳动的疑问,几乎是所有一线公司在登顶后都会遇到的问题:为什么此前所向披靡的打法,在新领域失灵了?

字节跳动在游戏领域的失败经历,此前的互联网公司也经历过,类似腾讯之于电商、阿里之于社交。当然,这也不只是中国互联网公司的疑问,也是世界一线互联网公司的怪圈,比如谷歌在社交领域的失败、脸书在电商的探索。

祛魅大数据

此前屡试不爽的打法,为什么在新领域就失败了?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话题。

自从数据成为竞争的重要砝码,无论是公共舆论还是学界精英,大都有意无意传递出这样一种印象:大数据使得巨头无所不能,科技巨头凭借手中的海量数据,不断将后来者挤出市场,从而让市场丧失活力,最后的结果是竞争者和用户的权益都受到侵害。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朴素的理念,无论欧美还是中国,都在强调反垄断的力量。

但从字节跳动游戏部门的经历看,这种视角可能存在很大缺陷。字节跳动一度被称为是最了解中国人性的公司,某种程度上还是全世界最洞悉用户心态的公司,旗下的抖音(Tiktok)凭借独具一格的算法,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最受欢迎的短视频应用。为什么如此洞悉人性的公司,却做不出受用户欢迎的游戏产品,甚至连作为分发渠道也不受游戏厂商欢迎?

其实多年前,就有学者针对“大数据会导致垄断”的论调提出过质疑。

2016年,D. Daniel Sokol和Roisin E. Comerford在《乔治梅森法律评论》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反垄断和规制大数据》(D. Daniel Sokol & Roisin Comerford, Antitrust and Regulating Big Data, 23 Geo. Mason L. Rev. 1129 (2016))的论文,讨论了学界关注的大数据与反垄断等问题。

文章认为,数据的兴起确实带来一些挑战:大数据作为一种输入,其重要性越来越高,数据量、速度、种类、价值4个V(volume, velocity, variety, and value)的持续增加,意味着企业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承担着对大数据的需求。各家公司采取数据驱动的战略,以获得运营效率,甚至在争夺和维持一些不正当竞争优势。

但总体而言,通过大数据的应用,消费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利益,最主要的是免费的用户服务、品质的提高和创新的快速增长。

为什么大数据对竞争的损害不太严重?文章作者认为,这是因为数据具有非排他性和非竞争性,没有一家公司可以、也没有一家公司可以控制世界上所有的数据。一家公司对某项数据的收集,不会以牺牲另一家公司的利益为代价。

在互联网用户中,“多重归属”是一种常态——用户可以、也确实在互联网上传播他们的数据,使用多个不同供应商提供的多种不同的服务,但也有可能是同一服务。换句话说,一家企业拥有的海量数据,并不能阻碍竞争对手获得同样的数据。

更重要的是,不同平台需要不同的数据。在线平台是高度差异化的,即使在提供同一类型的服务方面也是如此。随着每个进入者都在开辟一个小众市场,对他们最有用的数据与对竞争对手最有用的数据的差异越来越大。

一个想要预订机票的消费者,可以使用Kayak、Expedia、Orbitz或其他众多旅游专用搜索引擎,在网络购物、在线约会、社交网络、产品和服务评论以及其他大量在线市场中也是如此。在今天的网络环境中,成功的公司必须开辟自己的小众市场。

而且,对一家公司有用(甚至是关键)的数据,可能对其竞争对手没用。一个精明和创新的进入者,会发现在职者没有必要的数据的利基市场,并能在积累的有价值的数据方面,迅速“赶超”在职者。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以前无往不胜的字节跳动在游戏领域遭遇失败,那些看起来独具一格的算法,在游戏领域很可能不名一文。以前在社交领域的成功对于游戏领域来说,几乎没有复制的可能,除了公司拥有足够的资金去招聘员工——甚至很多时候招聘优秀员工也不那么顺利。

就像那篇《复盘字节跳动游戏:氪了几百亿元,没算出人性》的文章中所提及的一个细节:字节跳动在游戏上的研发能力尚未证明、“外人”也没有成为一号位的机会。而对那些已经有代表作的游戏制作人来说,他们有磨合多年、配合默契的团队,有公司领导层的信赖,有优渥的薪水,没道理自己突然跳槽到朝夕光年。

事实上,字节跳动在游戏领域里的失败,只不过是重复了互联网公司微软、苹果、雅虎、谷歌、推特、脸书、亚马逊等在过去20年中的故事。几乎每家公司都只能做自己擅长的领域,一旦跨入其他领域,几乎都是颗粒无收。

重新理解新经济

1976年,当时还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教授的理查德·波斯纳,在他前发表的论垄断系列论文的基础上出版了《反垄断法——一个经济学的视角》,提出了反垄断法的经济学进路,改变了整个反垄法的历史进程,奠定了他作为“过去半个世纪中最重要的反垄断学者之一”的地位。

25年以后的2001年,波斯纳又出版了《反垄断法》。尽管时隔25年,第二版与第一版的内容并没有多大改变,除了篇目调整外,只是增加了一章讨论新经济的反垄断问题。

何为新经济?波斯纳在本书中用这个词来定义“三个截然不同但是相互联系的产业:计算机软件的制造;互联网企业(互联网内容接入提供者、互联网服务提供者,互联网内容提供者)提供的服务,比如美国在线(AOL)和亚马逊电子商务(Amazon.com);以及为前面两个产业提供支持的通讯服务和通讯设备。”

在定义了新经济后,波斯纳对该领域的反垄断情况作了一个展望:“如果你拥有一个网络,或者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你就有一个相当可靠的垄断。建立一个替代网络所需要的资本投入越少,网络垄断者的垄断就越不可靠。因为计算机软件和通讯技术有着超凡的创新速度,因为在全球可以获得超凡数量的资本投向新企业,因为基本实现电子化的新网络可以迅速的投入服务,在新经济中涌现出来的网络在竞争面前似乎不是特别可靠。”

互联网在过去25年的经历证实了波斯纳的判断,字节跳动的游戏只是增加了一个最新脚注。

(作者系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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