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宋馥李/文
炸裂
铺天盖地的烟灰、纸屑洒了下来,落在头上。
夜空中似有一双巨手,手腕一抖,撒一层灰,再一抖,又撒一层纸屑……这倒没什么,更受震烁的是耳鼓被重锤夯击,各种哔哔剥剥的声响和小孩儿的嘶喊杂间其中,人们嘴巴张合却听不到声响。
院里的空地就那么大,两堆炭火垒起来,占据了小区中心,围绕着它,构成了一个向天开炮的战场,红色火苗从炭缝中嗤出来,四处扑闪。
在小区楼宇围合的天空里,制空权争夺惨烈,烟花弹交错升空,同一秒内至少有三弹炸裂,伴着嗖——,啾——,咻——的长音,下一秒便是五光十色、耀眼、绚丽……越来越浓烈的火药味儿像要钻进脑仁,咳、咳、咳,直到把人呛回单元门里。
人们搬出成堆的花炮,点起烟卷,争抢燃放的中心点位,前一位的炮火将熄未熄,后来者就抢两步接上茬,燃着余火的空炮膛被一脚踢开,黑色烟灰印又被新炮仗占据了。此时,听不到风的呜咽,你只能看着火苗的跳跃,想象它被炮火紧紧压制。
与子时的沸反盈天相比,前半小时的夜,周围只有呼呼的风声,远处偶尔的二踢脚爆响,不足以摧毁眼前的静——那是真的静,标配着高原冬季的冷寂,伸出的手是蜷缩的,行人的脚步是匆促的,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拍在脸上,有一种剃刀刮脸的疼,旧城街上人迹罕至,一水儿的白色铁皮门封住了人气。
在农历壬寅虎年逼近尾声时,在炸裂之前,静默和无声主宰着这里。
腊月二十九的深夜,我刚回到兴和,就去老城大街走了一圈,熟悉又陌生迎街店铺正在拉灭白炽灯、打烊锁门,从两侧的巷道里,一近一远,走来两支报庙(送葬)的队伍,鼓匠声悠扬悲腔,正吹得热烈。
小城和全国大多数地区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海啸般的疫情冲击,节前这段时间,旧城“白事一条龙”的殡葬服务迎来旺季。前院后村,不少高龄老人没能熬过这个春节。去年一整年,小城在疫情中被反复揉搓,临街店铺长时间闭店,人们在苦辛中熬煮着日子。
“疫情”总算是过去了,春节也及时赶到了。
或许人们都需要一场及时的疗愈,那是对一段不堪旧时光的作别,也是对一段新生活的期许,2023年这个春节,格外具有了辞旧迎新的意味。
时间本身捉摸不定,它可以是难熬的,也可以是充满希望的,在春节这个时段,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将辛酸百味折叠起来,把各自的悲伤延时消化,在“向前看”上寻找认同、彼此共情,所有讲述的最后大致都是一句:挺好的。
就像我们在年三十儿的饺子里包进去的钢镚儿,当它咯着牙被你咬出来的那一刻,生活的美好的扇面就猛地向你展开了。
你呀,来年有福气啊!
大地如果有兴趣偷听,那每一格窗棂里、灯火下,都能找出相似或雷同的话吧。
大地无声,小城静谧。虎年的尾声,窗棂里只是些悄悄话,它们都在静静等待那个爆裂时刻——只有子时,人们才会遵从一个无声的指令,从各自的温馨灯火中涌出,将整个小城点燃、引爆,推上绚烂无比的尖峰时刻。
于是,癸卯兔年来了,在新旧交棒的一刻,在静与动的临界中,时间在无声中炸裂。
新城与旧城
旧城与新城的距离又拉大了一些。
人总是喜新厌旧的,这在城区的此消彼长中亦是如此。兴和县的新城有了更多变化,目力所及,一线城市年轻人崇尚的轰趴馆居然也有了,各种消费场所在新城安家落户,崭新的楼盘还在生长,老城却日渐寥落,街道面貌已经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不变了。
曾经的兴和老城只有一条像样的街,从西门那个坡,到一中(现在是二中)那个坡,一个V字形的起伏,跨越了三五街区,这条大道周边,鱼骨状的小巷依次排列,承载了本县最核心的公共服务和商业服务,从“综合商店”到“转角商店”,曾是我认为县城最为繁华的所在,政治地标县委大院也在这里,正月里的踩高跷和扭秧歌,中心舞台就在这条街上。
在这条街上,我还看过晋剧和东路二人台小戏,演员们嬉笑唱和,对台子唱戏各出奇招,大约那时的艺人们想唱响兴和,都得到这条街上过过招吧。这条大街也是当然的文化中心和娱乐中心,电影院、剧场都在不远处,露天台球案子摆在两边,我曾在那里挑战台主,苦练“切边底带进洞”。
如今,曾经的第一大道,留下的最后的辉煌是年节前的马路市场——与新城相对的整洁肃然不同,这里多了一些杂乱,各色摊档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当然也不扯着嗓子喊了,大部分都录制了循环播放的高音功放,乡音土语,简单直接。年三十儿上午,那是买卖人虎年的最后一搏了,而要寻找年味儿恐怕还只能到这儿。
今年春节的鞭炮格外紧俏,几家临时开的花炮门脸房,三十上午竟然提前关了门,鞭炮售罄了,一挂都没了,这态势让我也有些慌了,跑了好几家才捡了漏,店主硬气得很,既不讲价也不附赠,要买快买,马上关店。
在“北京八环”——这个持续“碰瓷儿”首都名号的县城,当县委大院从旧城西迁5公里之后,新与旧的此消彼长便开始了,很多人误判了这番更新换代的速度。一座县城,在腾挪中开启了一场造城运动,老城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随着高铁站在新城以北设定,这个新旧交替的城变还在加速。
于是,新城是新的,旧城是老的,我只属于旧城。
这多少令人惆怅,因为我的记忆还盛放在旧城那片小山城里,盛放在那些起伏的街巷之中。几年前,老屋被列入棚户区改造范围,被政府统一征收,自此我挥别老屋,迁离老县委大院身后的赵口袋巷,看着曾经熟悉的街区,很快就被一片瓦砾所代替。很期待它会变成什么样,但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变化。
旧城是老的,不仅是城市样貌,也有人口结构,留下的年轻人们都在新城,生活在老城的大多是老年人,老龄化如此快速地降临旧城,恐怕是当初的决策者们没有想到的,相对于开发一个新城,改造和焕新老城,往往要付出更多财力,花费更多精力,也更考验主政者的担当和智慧。
向东240公里,向西200公里,兴和处在首都和首府连成的东西一线上,向首都输送着土豆、黄瓜、豆角……打造首都的“大菜园”、旅游的“后花园”,构建新能源新材料产业“集聚区”和现代物流产业“承载区”,这是本届政府近些年的发展定位。
从中可以看到,兴和区域经济既定的发展大计,是努力地“东张西望”,在京津冀和呼包鄂两大经济圈中东西兼顾、左右逢源。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既要又要”的发展策略,现实中往往是尴尬的、失焦的,因为向心力的摇摆,相反方向的两大经济体,更有可能对人才和资源形成反向吸附,造成事实上的东拉西扯、相互抵消。
这样的中部塌陷现象,曾在中国很多大城小城出现过,要破解它,或许需要一场深刻的追问,如果要向东破壁,行政疆界的藩篱仍是坚硬的,这在高铁贯通后依然如是。如今,从疏阔的高原向东,小城青年虽然须臾之间可抵达皇城根下,却并不意味着能与北京的经济脉搏即时共振,如陶醉于时空上的“近便”之利,则会被“后发劣势”反噬,失去主动革新的动力。
这些年,新城甩掉老城,变得更像一个城市了,不过,它在腾挪中是否获得了应许的动力,似乎大有疑惑。我只是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向东、向西、也向南,寻找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他们在春节里回到老家,叙说着各自的生活,也总会慨叹新城旧城那些事儿。
新人与旧友
我有个二舅,每每交谈,总有些许触感。
很多年前,二舅复员回来,在旧城的一个坡上临街的房子里安家,然后自谋职业,摆摊做起了小商贩,风吹日晒,脸变黑了,小家变得殷实了。
二十九那日,二舅刚收摊儿,我迈进店门。他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向我说到,儿子要订婚了,婚房也买在了集宁市区,婚礼一办,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半程,再往后,就不用那么拼了。
二舅和二舅妈勤谨,这些年两人守着一个干果批发铺,每日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忙,供出了两个大学生,把日子过得利利落落、有声有色。辛劳的人都没有时间享受病假,二舅感染奥米克戎时,身子发软发烫,也只是吃了两片退烧药,略略坐一会儿,当天夜里就跟车去河北进货了。
如今,二舅的大女儿在集宁做社区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经常受到表彰。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录到了建行地区分行,有了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大年初六,二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订了婚,欢欢喜喜的一对儿新人,看了让人十分欢喜。
二舅说该歇口气了。我倒不这么想,勤谨了一辈子的二舅二舅妈,接下来恐怕还不得闲,只是换一个拼法儿吧!儿子一结婚,孙子就在不远的将来招手了,或许还不止一个孙子……话说回来,与儿孙们的幸福相比,这些辛劳算的了什么。
整个春节,我们到亲戚和朋友家中拜年,补上因为物理阻隔而久违的交谈。时间被严重折叠,很多细节和辛酸,常常被我们的父辈有意藏在了褶皱里,人只要向前看,看到孩子正节节拔高、看到少年已谈婚论嫁,便叹嘘着一口气彼此共情,过往的不如意嘛,都是笑谈。
大家开怀畅聊时,话题不免还是刚刚经历的这场疫情,阳或不阳,人们讲述着前不久经历的身体的苦痛,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大概我们消解灾难的能力,自古就熔铸于坚韧的民族基因中了吧。
我还见到了初中的班主任董晓红老师,董老师一生执教,认真勤勉,真心对待每一个学生,如今早已桃李满天下。我们这一届学生,是她作班主任的第一届,当年她是用尽心力在带。我也是在董老师的建议下,考取了她曾经执教的旗下营中学,开始了走出小城的步伐。
依稀记得,当年这个只有二十几岁、梳着一个大辫子的年轻的女老师,踏上讲台,将手臂高高抻起来,在黑板上写下标准的板书。就这么一晃,当年一群“憨吃愣害”的小孩儿,居然都成了中年人,个别大肚腩的油腻男生,还敢和老师称姐弟,拿老师打趣开玩笑。
作为特级教师的董老师,如今也快退休了,脸上岁月留痕,笑容依旧灿烂,看着我们的时候,她会长时间欣慰地笑。
时间炸裂,又迸出了好多记忆的碎片。令人动容的是,面对这帮当年的熊孩子,如今的公务员、教师、警察、老板们,董老师的酒令也很有意思,她特意将我们分成了两波人,一波是挣工资吃公家饭的人,一波是自谋职业闯社会的人,过去三年,在巨大的不确定中,吃公家饭的还算平稳,而闯社会的人,自然是遭遇了种种坎坷和风险,她把祝福更多送给了闯社会的同学们,勉励他们再接再厉。
我忽然想到,这个春节与以往的春节都不同,它应该被记录,成为一段值得铭记的集体记忆。
三年以来,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一场巨变,这是40多年的生命不曾有过的。因为我们出生时,中国迎来改革开放,经济社会大抵上一直盘旋上升,我们的生活也随着大时代发生了深刻变化,这些变化令我们自己都瞠目结舌,儿时的物质生活与如今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走出小城的和留在小城的,都在这大时代的洪流中受益了。我的几位同学,敏锐抓住了机遇,还成为了闻达于县域商界的大老板。
我们一切的进步变化,都要拜时代所赐。这不断增长的40年,确定无疑地滋养了我们这代人。
那么今后呢?世界在剧烈变动,以往我们觉得世界是遥远的,与我何干?!如今却真切感受到,世界的不宁即是我们的挑战,远在万里的一场战争,某个角落的一次病毒突变,须臾之间会让我们感同身受,我们身处这地球村,早已逃无可逃。
往大了说,时代的巨变将我们推到了前台,过去40年、30年、20年、10年的顺遂,或许只是大历史中一段温柔的岁月,我们有幸生逢其时,安乐半生,而接下来的日子,人类或许面临更多波折和艰险,这也许是我们会面临的常态。
往小了说,如今的我们,已经成为各自家庭的顶梁柱,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容不得半分失序和颓唐。于是,当我们重新审视春节,会恍然觉得生活竟然一直是如此这般新旧咬合的,它让我们回到家乡、回到原点,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刷新自己之后再出发。
在春节的氛围里、在老友的酒盅里,我好像找到了这份确定性,这确定性其实是人与人结成的情谊,无数个体之间结成的交错的情网,有父母情、兄弟情、朋友情、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一切情谊,这是我们抵御不确定性、抗拒未知恐惧的基本盘,它坚实、牢固、富有韧性。而且,它也不可穿越,不可重来,你儿时看到什么,遇到什么,交往了谁,都会形成人生的印痕,都会注入到血液里,最终造出一个你,而你也因此永远是你,无论走到哪里,你终究还是那个小城少年、青年、中年……
更精彩的是,这份确定性总是一年一度震烁你一次。子时,时间在在冲天的鞭炮声中轰然炸裂,新旧交棒中,我们抬头仰望星空,片刻沉迷于自己营造的绚烂,并承担它铺天盖地的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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