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在青岛的“隐居”往事

欧阳霞2023-02-09 09:58

(青年闻一多)

欧阳霞/文

在中国海洋大学校园里,常青藤缠绕着一幢二层小楼,古老的红色瓦顶闪耀着热情的光芒,这便是“狂放诗人”“民主斗士”闻一多的故居,被后人命名为“一多楼”。作为诗人、美术家、学者的闻一多,短暂的一生满怀爱国主义激情。他将“爱”看作诗人的天赋,并携带这爱冲出书斋,将生命化作了真诚、炽烈的诗篇。

1930年夏天,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向闻一多发出了热切的召唤。闻一多与杨振声是旧相识,1925年6月留美归国的闻一多向新月派杂志《现代评论》投稿,结识了该杂志编辑杨振声,两人一见如故。1926年4月,闻一多与杨振声、徐志摩创办了《晨报·诗镌》。老朋友的邀请,让闻一多放弃了加盟清华大学的机会,与好友梁实秋相偕来到青岛,担任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这一年闻一多只有31岁,却拥有非同一般的求学和教学经历。

闻一多14岁考入清华学校,就此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并开始系统研究新诗格律化理论,写成《律诗底研究》。1922年赴美国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大学留学,学习美术及诗歌。1925年3月,闻一多在美国创作了《七子之歌·澳门》,1999年澳门回归祖国主题曲《七子之歌》改编自闻一多的这首诗。

到国立青岛大学之前,他已经发表有《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诗歌节奏的研究》《<女神>之时代精神》《泰果尔批评》《诗人的蛮横》《戏剧的歧途》《诗的格律》等研究文章。并曾任职国立中央大学外国文学系主任和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

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政治风云诡谲,社会动荡不安,令无数知识分子无所适从惆怅不已,青年闻一多亦是身心疲惫,这个感情奔放如烈火腾烧的诗人产生了彻底退隐,远远地躲到另一个世界的念头,偏于一隅的青岛便成了他的“另一个世界”。踏进国立青岛大学的那一刻,闻一多便立刻钻进书堆里不问世事了。

闻一多潜心于教学,他讲课满腔热情,爱憎分明,他的讲授简直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过程,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他时常会将早上的课调到黄昏时分,认为迎着夕阳和晚霞上课是一件特别浪漫的事。闻一多总是抱着一大摞书昂首阔步地走进教室,学生起立致敬后,他便在讲台坐下,然后慢慢掏出一包烟,笑眯眯地问学生:“你们哪位吸呀?”当然没人吸,他就在学生的笑声中点上一支,吸完烟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讲课。他教授的《名著选读》《唐诗》《英诗入门》等课立论新颖,考证严密。在课堂上他不断地启发学生提出问题,能当场回答的就及时解答,不能当场回答的,便笑着说:“你可把我考住了,这问题等我想一想,查一查资料再谈,可否?”

闻一多讲课之精彩,远近闻名。每次上课,教室里座无虚席,除了本系的学生之外,外系的甚至是外校的学生都来听,走道里窗外站满了人。讲到兴致盎然,一多老师就忘记了下课时间,学生当然也不会提醒他,直到夜幕降临,月光接上了灯光,“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红烛啊!这样的红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闻一多在20年代先后出版的《红烛》和《死水》二部诗集,奠定了他在中国诗坛的地位。这位以模仿梁启超的文笔而获得作文高分的清华学生,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便投入了胡适所倡导的用白话文写新诗的创作中。梁实秋称赞闻一多是“清华现在惟一的诗人”,说他“满脑子都是诗”。

但到青岛之后,闻一多基本上停止了新诗创作,潜心于学术研究,开始由诗人向学者转变。他将古典文学研究从唐诗扩大到《诗经》,又在游国恩的影响下开始楚辞研究。到青岛的第二年,闻一多住进了学校第八宿舍(1950年,山东大学将其命名为“一多楼”),他教书、写作,研究诗经、唐诗,除了上课,门不出楼不下,因此得了“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他的学问之好得到了同行的公认,冯友兰说:“由学西洋文学而转入中国文学,一多是当时的惟一成功者”。

(中国海洋大学校园里的一多楼)

(刘邦华摄)

在青岛的两年里,闻一多创作的文学作品仅有长诗《奇迹》及散文《青岛》。初到青岛时,闻一多满眼红瓦绿树,满心清静安宁,但是日子久了,青岛的苍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这里没有南京的夫子庙, 更没有北京的琉璃厂”,闻一多毫不掩饰地评价青岛“没有文化”。稀薄的文化氛围难以激发闻一多创作的灵感,内心的苦闷恐怕也只有用酒来排遣了,于是闻一多加入了校长杨振声组局的“酒中八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

除了酒,闻一多和酒友方令孺日久生出的微妙情愫,令他喜悦又慌乱。方令孺是闻一多引荐至国立青岛大学的,也是他带入酒局的,是“酒中八仙”中惟一的女性。梁实秋曾在谈《奇迹》的文章中提及此事:“一多在这个时候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来一个倍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闻黎明、侯菊坤在《闻一多年谱长编》中接着梁实秋的话说:“梁实秋说的所谓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大概是先生与中文系的方令孺之间的关系。”“方令孺讲授《昭明文选》,遇到问题经常向先生请教,先生也教她一些写诗的方法,于是引起某些好事者的流言。先生得知,便与林斯德商量,认为把妻子接来,流言便可不辟自灭。”其实闻一多曾携妻儿到青岛,但很快又将他们送回湖北老家,与方令孺传出绯闻后,又于1932年春让夫人携子回到青岛。可见,闻一多当时的纠结心态。

初来青岛时,闻一多落脚的小房子距大海很近,推开屋门即可见海滩。月白风清的夜晚,大海涨潮,轰鸣呜咽,往复不已,闻一多不禁动容,那些如丝一样缠绵,如泉一样明澈,如火一样热烈的诗,就要从他的心底奔涌而出了。在青岛过隐居生活,绝非这个浪漫主义诗人的个性和本愿。闻一多原本是对世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憧憬,面对黑暗的现实,他会像狮子一般发出阵阵吼声,将他的悲愤揉入诗句里,宣泄情感奔放的浪漫主义对传统的背叛激情。

躲进“另一个世界”的闻一多终究还是难以完全摆脱政治的纠缠。“九·一八”事变使爱国学生运动日益高涨,国立青岛大学亦三次爆发学潮。在每次学潮中,闻一多作为教授代表都站在校方一边反对学生罢课。对此,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中解释说:“我们这一代人在五四时代都多多少少参加过爱国运动,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当然明了,但是当时的形势和五四时代不同,所以平津学生纷纷罢课结队南下赴京请愿,秩序纷乱,我们就期以为不可。这一浪潮终于蔓延到了青岛,学生们强占火车,强迫开往南京,政府当局无法制止,造成乱糟槽的局势……我们冷静观察认为是不必要的,但是我们无法说服学生不这样做,学生团体中显然有所谓左倾分子在把持操纵……其中教员也颇有几位思想不很平正的人物从中煽惑。在校务会议中,我们决议开除为首的学生若干名,一多慷慨陈词,认为这是挥泪斩马谡,不得不尔。”

闻一多和梁实秋在处理学生时的严厉态度,招致学生发表《驱闻宣言》《国立青大全体学生否认杨振声校长并驱逐赵畸梁实秋宣言》等极端言论。声称闻一多“援引了好多私人及其徒子徒孙,并连某某左右其手包围杨振声校长”,还在教室黑板上画了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旁写“闻一多与梁实秋”,还题了一首打油诗:“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闻一多上课有“呵呵……”的口头禅。)

1932年6月闻一多在劝阻欲来青岛谋职的饶孟侃的信中抱怨:“我与实秋都是遭反对的,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我把陈梦家找来当个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难尽。你在他处若有办法最好。青岛千万来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

劝阻了饶孟侃之后不久,闻一多便不愉快地离开了青岛,去往北平任教于母校清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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