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像一颗流星……”

朱学东2023-11-24 23:21

朱学东

  “你领我去向无路之地,

穿过黑暗像一颗陨星。

你是苦难和错误的信仰,

但却不是安慰……绝不。”

——阿赫玛托娃,致诗歌

2023年9月15日,早起看到一条用英文朗诵诗歌的视频,朗诵的诗中译我很熟悉,个人也非常喜欢,即卡瓦菲斯的名作,《伊萨卡岛》。

看完这条视频,和这首诗相关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我也顺便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这些年没有坚持抄诗,我的人生又会如何?

我最早接触卡瓦菲斯这首诗,是1980年代后期,上大学时偶尔在一部中篇小说中读到,很喜欢,当时并不知道卡瓦菲斯是谁。那篇小说名字和作者我都记不得了,内容大概关涉恋爱和分别,分别的理由是其中一位觉得自己已经殚精竭虑,却再也不能给相爱的人提供智识上的支持了,他引了一首名为《伊丝卡》的诗,送给自己曾经相爱的人。至今我仍记得其中这三句:

是伊丝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多年后,我读到今译的多个版本的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才恍然自己曾读到的《伊丝卡》就是《伊萨卡岛》。

伊萨卡岛是《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故乡。奥德修斯献木马计攻陷了特洛伊,在回故乡的路上,因得罪海神波塞冬,历尽艰辛波折,突破各种生死考验,同伴死伤殆尽,最后回到故乡。他的传说,后来被各种文学艺术作品千古传唱,卡瓦菲斯这首《伊萨卡岛》,既有对远行的向往,更有对故土的思念。我年轻时读《伊丝卡》时,还只是一点朦胧的认识。

2013年,当时的我正艰难地主导着一本杂志,这本杂志已经进入第五个年头,做出了一定影响,却困顿于经营。那年8月,杂志的资方、也是我的老大哥马哥跟我说,到这年结束,他不想再投入了。我特别理解他,能够坚持5年,着实太不容易了。

那段时间,我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有着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沉重和压抑,但表面上仍然若无其事。

2013年9月初的一天,我找了套中华书局的《诗经注析》,开始抄读《诗经》,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磨砺自己,自我宽慰。

9月9日上午,在家偶然翻读到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是黄灿然翻译的,我一人躲在书房,朗读了一遍,突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于是用签字笔抄录了其中一段:

你要把伊萨卡永远记在心上。

到那里去,是你的命中所定。

但是,请不要匆匆地到达,

最好要走很多年,

这样,当你登上那个岛屿,你已经老去,

满载着一生积累的财富,

而不要指望伊萨卡让你富有。

伊萨卡给了你神奇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不会去远行。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留下给你,

如果你发现她清贫,她就并没有骗你。

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

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一段,我当时感悟到的,与奥德修斯的原意不同,却有着我大学时代读到内有《伊丝卡》的小说的意思有些相同。这几句话,于我而言,那本杂志以及它所代表的媒体梦想,或许就是我心中的伊萨卡;同时,我内心也有某种自许,即我对媒体的理解,对于我的那些年轻的同事来说,是他们媒体生涯的一种伊萨卡岛;对于马哥来说,付出了巨大代价,看到了我们的努力,以及有某种金钱、地位未必能够带来的体面,与有荣焉。

那一天,我抄完诗时,简单扒拉几口饭,背着包出门步行了5公里。眼前的风景,是如此清亮,再无灰蒙蒙的压抑感。

也就是从2013年9月9日这一天起,抄诗正式列入了我的日课,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和晚上睡前(没喝多的时候)最后一件事,就是抄诗。要是哪天不抄诗,我会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没想到,这一坚持已经10年了。

在微博时代,我抄的诗会放在微博上晾晒。晾晒并非得瑟自己一手好字,而是希望一种外在监督。

2015年6月27日晚上,乡邑友人、女作家赵波的《像候鸟一样飞》在北京的分享会后,餐桌上一位先生突然跟我说:“你就是朱学东啊,我在微博上关注了你,看你抄诗,我一开始心想,这么丑的字,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没想到,你坚持下来了,还在抄诗,字竟然变化这么大。嗯,坚持确实有效果。”

当然,变化的不仅是自己的硬笔字。我后来改用小楷抄诗,同样从磕磕绊绊歪七扭八起步,到如今,一手小楷抄的诗,虽然野狐禅没有章法,却也自有可观处。

加拿大作家格拉德威尔曾在他的《异类》一书中,提出了一个“一万小时定律”:“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1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世界级大师的必要条件。”

我知道这个定律很晚,这辈子也许除了睡觉之外,所有再自律的单项努力,也达不到一万小时了,抄读诗词也是。但成为一个专家并非我的追求,我享受这一过程本身。我曾经跟朋友开玩笑,以后实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在路边摆摊替人代写情书家书谋生了。旧时代这也是一种落魄秀才的营生,尽管如今人们多已不在乎家书情书了。

这是10年抄诗的直接收获。写好一手硬笔字或小楷,并不会带来商业上的成功,带来荣耀,但是,却有一种自我满足的自得。

中国人好讲字如其人,扬雄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虽然从统计学上说,这个说法并不成立,但于我个人而言,却真的在乎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我一直喜欢第二国际伯恩斯坦那句名言,曾把它作为座右铭:“终极目标是微不足道的,运动才是一切”。

旧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虽不会吟诗,但常聆清音,俗耳针砭,诗肠鼓荡,读到的是言为心声,还是言不由衷、花言巧语抑或强作解语,我还是能读出来。

虽然不会写诗,但我在写文章时,常常能恰到好处地引用一些诗人的诗句或名句,或知者甚少之句,一旦引用,却能让我的文章增色不少。这来自于自己对诗歌的大量阅读,这是抄诗的又一个直接后果。

2023年9月5日,我抄写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的时候,这首诗忽然击中了我心中的痛苦,让我的郁结豁然解开,有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的《礼物》(西川译)的感觉: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在我遇到压力的时候,我想起的是德语诗人威廉·格纳齐诺的一首小诗:

我想跟这片灌木丛一样,

每天在这里抵抗着

既不消失,也不抱怨,

更不说话。

它什么都不需要,

也不被征服。

当我离开职场熔断职业生涯之后,我最喜欢的是乡邑前辈唐荆川的诗句:“世网幸疏如野马,微名犹在愧山樗。”当然还有龚定庵的“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也会篡改辛稼轩的词自我宽慰:“人间路不窄,杯底有大道。”

我觉得我的情绪喜好,合了中国的诗教传统:“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孔子说的“诗”,即《诗经》。《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虽然旧说诗教的传统都是以《诗经》论教,其实扩展到其他能够反映人类情感的诗歌,也多有教化的意义。而我抄诗,教化就在抄读过程的潜移默化中,在春风化雨中,在润物无声中。在与纸张交互的沙沙摩擦中,在他人或美妙或悲伤或欢愉或愤怒的有韵律的文字世界里,逐渐体悟到了别样的宁静和激动。

这么些年抄读下来,我个人的性格和精神世界,也与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脾气虽然依旧暴躁,但远不如从前一触即发,不仅对人宽容了许多,争名逐利之心又退化了许多,内心平静淡然了许多。生活中充满了自得的乐趣,又何须在蜗牛角上跟人争雌雄。

旧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则自我总结,抄诗就是一种灵魂的自我秘戏。而内心平静淡然了,并不意味着我见到社会问题会真的不关心,我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关怀社会,当然,这也是为自己。

我非常喜欢阿赫玛托娃的诗。2014年国际诗歌日,我在央广中国之声做直播节目,便借用了这首诗来表达我对诗歌和阿赫玛托娃的热爱:

你领我去向无路之地,

穿过黑暗像一颗陨星。

你是苦难和错误的信仰,

但却不是安慰……绝不。

诗歌是苦难和错误的信仰,但却不是安慰,绝不。仅2014年,我就抄了阿赫玛托娃的那首不朽的长诗《安魂曲》3遍。

1957年4月1日——我出生前正好10年时,在《安魂曲》这首巨制的代序里,阿赫玛托娃记下当年在列宁格勒监狱等候儿子消息17个月时,与一位陌生的、同样等候亲人消息的犯人家亲属的对话:

“您能描写这个场面吗?”

我说:“能。”

当时,像是一丝微笑掠过曾经是她的那张脸庞。

这段隐含着历史残酷性的对话,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方法论上影响。它让我今天依然花费大量时间坚持写流水账。

王小波曾说到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杜拉斯的《情人》和穆旦翻译的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对他的写作影响最深:“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简单的真理:文字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诗不光是押韵的,还有韵律……我们已经拥有了一种字正腔圆的文字,用它可以写最好的诗和最好的小说,那就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所用的语言”。

10年来抄读的诗歌,成了一种精神的自我涵养自我完善,是一种个人的向内在的流亡,一种个人的形而上的奋斗。那些诗歌会时时提醒我自己,不堕落,不同流合污,哪怕被时代抛弃,自己的信念也要自己持守,保持自己的审美趣味。这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也是自我存在的意义。诗歌和书籍,就这样影响了我的精神世界,一起参与并形塑我的余生。

借用布罗茨基在《悲伤与理智》一书中《悼斯蒂芬·斯彭德》一文里,将奥登、斯彭德和爱尔兰诗人麦克尼斯视为“精神家庭中的亲戚”的说法,我抄读的许多诗人,也是我“精神家庭中的亲戚”。

奥斯卡获奖电影《死亡诗社》中,基廷老师这样告诉他的学生为什么要读诗写诗:“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我们充满激情,诗歌美妙的文字里呈现的那些美好的情感,悲伤的命运,欢愉的生活……是我们活着的意义。正是因为对世俗生活的爱,在一个粗鄙的时代,抄读诗词也就成为一种自我约束,自我规训。

我抄读的诗,多分享在社交媒体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新浪微博上发起了“和朱学东一起抄诗吧”的活动。当时和我一起抄读诗词的朋友,从学生到年长者,各行各业都有,俨然成了一个小运动。

如今我早已被退出了微博,很意外的是,依然有人坚持抄着诗,且还冠之以“和朱学东一起抄诗吧”的话题,截至2023年9月21日晚上9点,话题阅读量1.2亿,话题贡献最大的是一位网名叫“莫草阁”的女网友,当年她开始抄诗的时候,应该还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如今仍然每天坚持抄诗,把时间“浪费”在了抄读诗词这样美好的事情上。

吾道不孤。

这也更让我相信,蝴蝶的翅膀的力量,这就是粗鄙时代里一种哈维尔说的“力所能及的政治”。

假如2013年9月我没有开始抄诗,也许我也能度过自己的精神困境。但是,我这10年间的时间会浪费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我一定知道,我的字不会像今天这般。我可能会汲汲利益,或许我的物质生活会比今天好,但我的精神世界和世俗生活,一定不会如今天这般丰盈……

没有经历过那些巨人海神的人,怎么会理解伊萨卡岛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