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文艺复兴和启蒙时代的中国格调(上)

李冬君2023-12-11 22:13

李冬君/文

来自东方的天青色

当“天青色”因一曲《青花瓷》倾倒一众时,不知有多少人知?作为瓷器的“青花瓷”,早已被欧亚大陆乃至全球传唱了近七百年之久。其实,知不知并不重要,意味深长的是七百年之后,人们还在一往情深地唱,传唱加合唱,传唱如青花勾勒着时光倒流,合唱如青花晕染飘散于前朝旧梦的大写意中,悠远空灵,美轮美奂,但相较于青花瓷荣耀时代的“写实”,已今非昔比了。

然而,哪里是荣耀不再呢?青花的荣耀早已普世为“应许之地”。那时,哪里有青花,哪里就有青白交错之光,哪里就会收获同样意味的明亮微笑——来自于青花瓷实现的人类微笑的大同。同样的,因审美带来的人类大同,在史前文明的彩陶世界里也曾经实现过一次,后来与青花瓷并肩比翼的艺术之光,还有中国的丝绸和茶叶,两者以审美的名义提高人类文明生活的品质,令举世倾慕共赏,作为全世界贸易最时尚的主流货品甚至超过了青花瓷。

16世纪开始,欧洲文艺复兴复活了古希腊的文学、哲学、艺术以及城邦民主制度,除了民主制度,有关人文艺术的精神之光几乎普照了现代文明。17世纪英国工业革命以后,技术与科学再次赢得普世共举。但人类所能掌控的“意义”就像没受过教育的调味品,给思想添加了酸甜苦辣之后,造成人类生存的空间因品味不同而被分割成民族国家,开始了界线清晰且森严壁垒的对峙体系。但它也并非一无是处,在历史的长河中,“为国家的利益”、为“文明的冲突”虽仍停留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滞后阶段,好在被它拖拉的历史还不算太长,割裂人性的本质便已暴露无遗。

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溯历史,在文明的源头处却豁然喜乐,若要实现人类“无战事”的大同理想,艺术与科学,恐怕还是“占卜”未来的神启。

七百年前传唱的青花瓷,是写实的,那是实实在在改变人类历史风情和现实风格的一场艺术运动,且曲折不挠,唱遍天下。从偶得珍稀的青花瓷收藏开始,到遍布欧亚每一个家庭的装饰和餐桌典仪,青花瓷以它天青色的魅力,在阳光之下改变了世界的色彩。

碧蓝的天空白云闲逸,总能令人站在凹凸不平、缺陷处处的土地上生出超越现实的审美想象,天青之色的确有治愈忧伤或焦虑的和平美德。中国人不想征服自然,只是在自然物上稍加一点点谦卑的人为,便自诩说巧夺天工了,在不斫伤自然之美的基础上,加一点人为之美,形成天工加手作的物质文明,如青花瓷等于金木水火土等自然元素加人工拉坯、上釉、描绘、入窑等工序的完美过程,还等于它可以和任何一种生活审美化和生活艺术化无缝对接。中国人以生活艺术的方式,参与了世界历史进程。在世界近代史的中国影响中,不仅有老子、孔子,还有青花瓷,这大概就是从民族的走向世界的吧。如今,不管青花瓷如何演变,天青色无论在哪里,都是曾经的应许之地。

天青色是什么色

天青色是青花瓷的颜料之色,来自阿拉伯语samawi,意思是“天空的颜色”,中文译为“天青”,这一美妙的译词与中国的自然哲学多么相戚。中国的白瓷追求玉石温润的美质,而青花则思慕天空之色。二美合一,令举世着迷。

也许是宋元时期景德镇的工匠,也许是一位穆斯林商人,总之他说,景德镇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青色,质地洁白,如羊脂美玉,青色纯净耀眼,“因是回青”。

天青,中国最早称作“回青”,首见于宋朝,尤其南宋与阿拉伯贸易繁盛,往来中国的穆斯林商人,从伊斯兰心脏地带将钻蓝色料运到景德镇。那时,伊斯兰教被称为回教,伊斯兰人叫“回族”,据推测,“回”或许是维吾尔族语的中文音译。唐时,他们因控制丝绸之路贸易而风生水起,宋以后,海上丝绸之路兴起,他们愈发如鱼得水。“回青”又称苏麻离青、苏动尼青,应该属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大宗贸易货物。当蒙古的弓箭手射定欧亚大一统的地盘时,无论陆路还是海路,中国与欧亚贸易的通途盛况前所未有。1278年,元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作为全国唯一为皇室服务的瓷器烧造督办处,是为景德镇真正的官窑之始。1279年蒙人灭南宋,统一中国,为青花瓷的诞生准备好了一切。

蒙人尚白,以白为吉,而景德镇在北宋时期烧造的青白瓷,就已经是人类瓷中佼佼者了。那时景德镇汲取了北方定窑以及东南各种窑口的白瓷工艺,为所有白瓷工艺之集大成者;至浮梁瓷局始,又有各地工匠纷至沓来,人才济济,才有景德镇为全国瓷器烧造之首。元中后期,也许是某个蓝天白云的中午,一位艺匠凝神素坯,想象着白瓷上的天空之色,灵感骤降,释放了灵性的活力,打散有形的物质束缚,操笔饱蘸“天青”,在细腻如宣的素坯上开始描绘纹样。一举落空?还是窑火的恩赐?总之,景德镇烧造出青花瓷了!从此,引发了一场意义深远的艺术和贸易的国际交流,标志着瓷业新时代的到来。

从“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到再加一个“青如天”,环顾宇内,还有谁能比肩“天青”集宇宙之美于一身的美器呢?唯景德镇白瓷之精美跃然陶器普及时代,而景德镇的青花之美,则更以一枝独秀、鹤然的姿态站在白瓷的肩膀上。无可争议,景德镇成为14世纪最重要的世界瓷器生产重镇。

为什么200年后,欧洲人才蜂拥而至?开始向景德镇直接订货?因为,青花繁荣的巅峰时刻还未到。这两百年间,景德镇最“美丽的天青”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培育和跌宕?世界历史发生了什么大事?

“浮梁瓷局”与元王朝一样短暂。1368年,朱元璋赶走“铁锅”元顺帝,明朝登上了历史舞台,太祖朱元璋和成祖朱棣,出于对前朝蔑视的记忆,一时无法接受元皇的宠儿青花瓷,上层主流士大夫们亦自诩大明承续大宋乃正统,所以,明初社会青睐的审美样式和生活方式皆皆非宋莫属,青花瓷在本土上层受抑。

到了15世纪初,明永乐年间,天青之美已悄然消弭了记忆的偏见,市场大于皇帝的喜好,永乐窑开始恢复釉尚纯白、图绘青花的官窑烧造,而且出品精良,将青花瓷推向新高度,诸如釉汁细腻洁白,胎薄如纸,竟然夸张到可见手指螺纹,被时人啧啧为“卵幂”。

明官窑永乐、宣德、成化、正德、嘉靖、万历,皆以督办严苛、不计成本为策,包括新创五彩、釉里红等高级工艺远超元代,很多新品种纷纷面世。士人们也调理好否定前朝的情绪,开始把宋瓷升级为古董鉴赏品级,用器则为青花瓷敞开了空间,并开始参与到青花瓷绘画的创作中。

青花瓷初始的纹饰,大多为中国式线条营造的流动空间与西亚几何式对偶布局的碰撞与融合,形成新式花草连枝纹等,而当士大夫文人兴致所致时,他们则将南朝、唐宋以来的山水、花鸟、人物、僧道故事等题材带给青花瓷或其他瓷调描绘,提升了青花瓷的艺术鉴赏格调。

意识的丰满和精神的平和,正是世相多元的心灵镜像。与其说士大夫们放低身段到“尘埃”里,还不如说是青花瓷的美提升并填补了士大夫们的雅好。审美催生和解,士人们的情商识别度极高。

青花瓷艺术在明朝完全发展成熟,成为同一时期出口贸易的大宗。然而,直到16世纪前,在彼岸欧洲都鲜有中国瓷登陆。宋朝海上丝绸之路已经见证了人类跨地域的世界文化与经济相互依存的需要,但蒙古帝国的灭亡和明初海禁,还是造成了中国沿岸港口的萧条,少有的海外贸易可能经由广州中间商转运,加上遇险沉船等,偶有上岸的瓷器屈指可数,所以藏主格外珍视,镶金箍银加以保护。

1405-1433年,郑和七次下西洋,再次带动了南洋以及印度洋的海上贸易,瓷器工艺泛漫于整个亚洲“众乐乐”,连东南亚的丛林居民都在使用中国瓷,甚至埃及、伊拉克陶匠对中国瓷的仿造那时也已上千年了。寥寥数件镶金箍银的中国瓷在欧洲人手上传递,脑海里想象着东方的富足与精致的生活,饱经诱惑的心灵,早已越过高耸的大山、严酷的沙漠和怒涛汹涌的大海,足不出户却履历沧桑。

幽默啊,人类对富足与美的执着。1492年,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横跨大西洋,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虽然这里并非他出发时约定的目的地中国,但意外收获是巨大的,他为人类发现了一片如星空般广袤的自由空间。1497年,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在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赞助下,从大西洋扬帆起航,千难万险,在绝望之际,幸遇洋流与海风助他绕过非洲好望角到达了印度,完成了大航海时代的最伟大壮举,一个新航路的开拓者,如当年张骞凿空西域,打通了东西方交通的海上之路,成为人类史上的划时代之旅。经历了疾病、饥饿、船员折损过半,两年后,达·伽马回到葡萄牙,向国王进献了出发时千叮万嘱务必带回的两样西方最渴求的东西:香料和一打中国瓷器。

郑和作为开辟海上航路的先驱,从南洋经印度洋逆行,在到达好望角跟前却停止不前了,而60年后达·伽马从大西洋顺风顺水竟然绕过了好望角,打通了东西方。

进入16世纪,1517年,据 说 葡萄牙船只进 入 中国,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立刻定制了许多瓷器。现知最早绘有欧式纹饰的来自中国的青花瓷,是一只1520年出窑的敞口执壶,图案是古式的环状地球仪,既代表地理大发现,也是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私人纹章。

筚路蓝缕者引起了欧洲的痴狂,王公贵族们表现得更像狂热的艺术爱好收藏者,不惜动用武力,命传教士刺探瓷器制造秘方,纷纷成立东印度公司专司东方“贸易”,诸如英属东印度公司、法属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等等,在上述痴迷疯狂的合力推进中,接下来的三个世纪,中国瓷器遍及亚非欧美四大洲,而且来自西方各国的特制订单也使得景德镇窑应接不暇。中国瓷销往欧洲的数量直迫3亿件之巨,数据惊人。随之,青花烧造技术逐渐外传至朝鲜、日本、伊朗、越南、叙利亚、埃及、意大利直至欧洲。看来,欧洲人喜爱青花瓷如众星捧月的现象,对于中国漫漫数千年陶瓷史来说,恐怕是最后一个接力棒了,因为这一最后的接力棒,带来了天青色的全球化时代。

(作者近著《走进宋画——10至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