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胆量

周泽雄2023-12-14 10:02

周泽雄/文 近日,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成了中文互联网论坛上的焦点人物。关于中国文学,这位现任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的六十一岁老人,说了很多比剃须刀片还要锋利的话。他鄙视了我们的“美女文学”,奚落了颇具中国特色的“作协”,尤其刺激的是,他还强调: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

顾彬先生是在何种语境下发表这番高论的,我不了解,这让我无从评判他的结论。当然,我也缺乏为中国作家辩护的热情。中国作家是否胆小,对我来说就像一道“哥德巴赫猜想”,不仅在我能力之外,也在我的兴趣之外。但是,顾彬先生提供了有趣的话题:何谓作家的胆量?

作家的胆量,在我看来,必须与作家的职业特性有某种内在关联。海明威据说特别够胆:敢于充当战地记者,敢于用一杆猎枪面对狮子,敢于在拳击台上与职业拳手比试拳法,二战时期还敢于像真正的战士那样参加海岸巡逻……所有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甚至,我都不曾梦想做到它。海明威的确够胆!然而我还得说,这些胆量对海明威的非凡创作虽然极有帮助,对于作家这一行当却根本不是必须的。不管我对海明威如何敬佩,我也知道,海明威式胆量并非一种作家标准。谁若贸然把他树为标准,就意味着大量杰出的作家(其中不乏比海明威更加杰出的),突然变得不够格了。——实际上,如果我坚持按照文学家而非西部好汉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依旧非常伟大。普鲁斯特没有海明威孔武有力,这丝毫无损于普鲁斯特的文学光辉。

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成长轨迹。对作家来说,只有真正属于文学的东西,才可以拿来衡量,胆量也是如此。衡量作家胆量,我们不能鲁莽地借鉴好汉标准。我们可以高度赞美、无限崇敬一位具有烈士或侠客品质的作家,但对于缺乏此类品质的作家,我们无权贬低。若踩定文学立场,我们因为某作家做了桩见义勇为的事而拔高其文学等级,都是一种错误。依我的私人标准,在与职业无关的领域,一位作家只要没有过于出格的恶行(比如投敌附逆),我就不宜因为他的个人品质而调整对他文学成就的看法。人品归人品,文学归文学。

从人格上指责一位作家缺乏胆量,这事儿并不高明。除非,批评家补充说明,他指的乃是一种文学人格。我承认,存在一种文人胆量;文人胆量的有无高低,也确实可以折射出作家的品级。结合汉语中“胆识”“胆略”诸词,我们早就知晓,一定的“胆”,有助于提高见识和谋略。文人之胆虽然有别于武士之胆,在勇气和难度等级上,却不落下风。对虚构类作家来说,我们也许不必拿是否具有揭示真相的勇气来苛责他,但我们可以根据他创造全新人物的能力、叙述非凡故事的魄力,考察其文胆。挑战前贤,敢于在充满优秀范例的文学城堡中,探索并尝试一种前无古人的手法;拒绝任何廉价获得喝彩的模式,决意在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招牌式印记;甚至在语言上,都敢于蔑视一切低难度的平庸表述:平白也要平白出独家特色,质朴也要质朴得不同寻常。面对庞杂的人情世态,敢于把笔像外科手术刀那样,朝着心爱的对象深深刺入;面对纷繁错落的精神世界,敢于把大脑调动成一台隧道掘进机,为了获得真正有意味的思维成果,不惜把文字三毁九改,哪怕思考到面无人色的地步,也绝不轻易俯首。——凡此种种,均属于我心目中的文人豪胆。

我不清楚中国作家是否有此胆量,但我坚信,要谈论作家的胆量,须从此入手,舍此无从谈起。文人胆量与好汉胆量,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推崇某种“孤胆”。要说区别,文人之胆只会更加苛刻些,因为在作家阵营里,永远不会流行“一个好汉三个帮”的说法。那么,作家是否还应兼具反抗专制、撄独裁者虎须的胆量呢?我的看法是:你有此等胆量,我敬佩你;你无此胆量,我不会小觑你。毕竟,那是人杰之胆,而非文人之胆。

2006年12月14日

(《望文号脉》,作者周泽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定价:3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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