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

距离你上一次翻开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过了多久？对于中国人来说，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这本奇书是始终说不完看不倦的。不用说学界有多少学者一头钻进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的滚滚红尘中数十载出不来。对于普通读者来说，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也实在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宝库。MBTI火的时候，大家开始分析起贾府众人的人格类型；遇到职场难题时，王熙凤、刘姥姥各自的处世哲学都是学习的范本。

除了这些之外，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值得被挖掘的宝藏还有很多，痴迷红楼多年的小说家白先勇和他的半生挚交——艺术家奚淞，就围绕着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的神话结构，以及其中蕴含的儒、释、道哲学进行深入交流，集结成一本《红楼梦幻》。

白先勇与奚淞——一位历经身世浮沉、家国变迁；一位修佛数十载，深谙佛理。这对相识半世纪的老友，兴会淋漓，侃侃而谈，碰撞出“悲欣交集”的人生况味。

在书中，奚淞将目光聚焦于一个非常特别而又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小人物——英莲身上。关于英莲，一般注释仅仅将其解读为“应怜”，即“应该可怜”之意；而奚淞注意到，英莲其实是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角色，也是最后收场的一个。由她带来的隐秘线索，也照亮了红楼故事发生的整个舞台。

“英莲”这个角色中到底蕴含着哪些深意？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还有哪些我们不知道的哲学智慧？如何才算真的读懂了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

以下内容节选自《红楼梦幻》

红楼梦中的“真”与“假”

从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开始，出现了远离大观园舞台核心，宛如遥远处传来序曲般的情节。话说甄士隐见到贾雨村是一个很热衷于功名、想要去赶考的读书人，蛮欣赏他；然而这位青年才俊缺乏盘缠去考试。甄士隐原是一个家道不错、心情淡泊的人，很慷慨地赠予贾雨村一包银子，让他可以有盘缠去应考。

图档九显与潜。我在此处分别为贾雨村和甄士隐两人注上‍“显”和‍“潜”两个字。（为方便大家查看，图中相关内容以红圈标记出，后续出现图档同。——小编注）

一个在心理学上属于显意识，贾雨村是一个现实世间人。他追求功名利禄，经历世间明显高低升沉的生涯。那另外一个呢，甄士隐家道不错，本可以做一个过太平日子的员外；但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身边的事情何尝不是如此？

他年纪比较大了，才得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拥有掌上明珠，觉得生命美好。那日他抱女儿到外面去看风景，吹风晒太阳，逗逗小女儿。没想到在街上遇见一对疯疯癫癫的和尚和道士。要注意，那个癞头和尚见到这个叫作英莲的三岁小女儿竟然就哭了。

图档十英莲登场。癞头和尚道：‍“你抱着这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孩子做什么呀？”又说：‍“不如舍了给我罢！”话讲得很重，甄士隐听了当然觉得太怪了：这是疯子说疯话嘛！所以赶快就抱着女儿走了。

没想到过不多久，到了元宵佳节，家里有个名叫霍启（祸起）的家丁，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他也没有恶意，就只是把小孩子放在人家门槛上坐着，自己去小解片刻，待他再回来，才发现英莲不见了。哇，被拐子拐走了，遍寻不着，吓得霍启自己也不敢回家见主人，逃往他乡去了。

英莲从此被拐子拐走，确实是一个有命无运、非常特殊的人物。因为她是整部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第一位登场的女性角色，不免要引起读者追问：作者写英莲的用意何在？

英莲走失，甄士隐家里本来已经够惨的了。可是祸不单行，甄家附近有一处叫作葫芦庙的所在，厨房里炒菜油烟起火，一条街立即烧得跟火焰山一样，甄家所有的家产就此荡然。

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事啊？是有的。灾祸发生了，以后该怎么办？就连两老都没有办法活下去啊。幸亏甄士隐太太娘家在乡下有一点田产，所以就跑到乡下去暂时躲躲。可是因为你没钱、没势力了，岳丈家爱理你吗？会给你零用钱吗？看你讨厌不讨厌啊？愈看愈讨厌！

所以呢，甄士隐就现出一副贫病交迫、要下世的样子。正在快要没命的时候，那日他拄了拐杖挣扎到街上，眼前来了个疯狂落拓、麻鞋鹑衣的道士。那这回你注意，来的只是一个道士，而且是跛足的；是不是李铁拐？不晓得，他是跛足的。来到眼前的这个道士吟唱《好了歌》，意思是说：‍“万事若是要好，就是要了；若是不了，就是不好。”

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听完歌后所加的注解，写得非常之好，不只成了整部小说序曲，包裹了红楼贾府经历的繁华兴衰，更俯瞰一切人间世相，皆如一场场连绵上演的梦幻剧。

以前我年轻的时候读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就觉得所谓‍“好了”，就是要把人情世事全都抛弃，你就可以清净、解脱了。现在活到老，我才明白原来一切事情要好，就是要‍“了解”啊。你要经历过了种种事情，才有可能渐渐超越世间现象（appearance），以智慧了解其中潜藏的真相（reality）。

如同《心经》中观自在菩萨的‍“观”，修这个‍“了”字，就是你能了解、能了结，对事物生起了了分明而又不了了之的智慧，这才叫作‍“好了”。如此，能观而得大自在，才叫作度一切苦厄的观自在菩萨。

甄士隐聆听《好了歌》如雷贯耳，立即回赠以诗词注解，表现出他的彻悟；然后就随道人一同翩然走了，这事迹成为地方上一段奇谈佳话，为大家所传说。这也就罢了，因为这就把甄士隐引度到茫茫人世，变成一个地仙—道家行走在人间的仙长。至于说到那一位元宵节失踪的小女孩英莲，就更有意思了。

英莲：从“应该可怜”到“应该化莲”

我们且来看看这一位奇妙的角色——甄英莲。自从一九八六年我为白先勇整理过‍“贾宝玉的俗缘”那篇演讲后，就意会到红楼中凡是姓名跟‍“莲”有关的角色，都不可以小看；从蒋玉菡（菡，佛家亦云莲）到柳湘莲，原来都与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的佛缘结构相关。

关于英莲，一般注释都讲说因为她命太苦，‍“应该可怜”她，所以作者为她取名英莲。我说不然，所谓英莲是‍“应该化莲”才对。这个‍“应该化莲”的外围角色，几乎没有多少读者会特别注意到她。她在冥冥中穿梭包围整座红楼舞台，成为照亮了舞台的光，可是你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光是从哪里来的。

她长得美丽，从没有出过一句恶言；从悲剧中悄没声响地走过，并不引起他人的太多注意。

我们来看看在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诸多品评中，是脂砚斋提出了一种文学笔法的形容，我觉得非常好，叫作‍“草蛇灰线”。所谓‍“草蛇灰线”，就是指蛇从茂密草丛里跑过去的时候，你是看不见它的；可是因为它刚刚才压过了茂草，多少你会看到一点点痕迹线索，就知道：哎唷，它从这里经过了。至于说到那“灰线”呢，就像是你拿了一根沾白灰的线去掸布料。以前裁缝师做衣服的时候，在布匹上掸灰线以方便剪裁。那个灰线很淡，轻轻再拍拂一下也就不见了。

‍“草蛇灰线”是了不起的文学手法。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把英莲当作溜过草丛的草蛇，在图档上用虚线‍作为绕经整座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舞台的草蛇灰线踪迹。

图档十一草蛇灰线说英莲，或得以能辨别作者的特殊用心。现在看见这个以虚线代表的蛇跑过去了，待她再出现时已是第七回中：周瑞家眼中所看到的香菱。

无端由英莲成为香菱，其实隐藏了一段由他人转述的故事。当年被拐子拐去以后，被养到十三四岁的英莲出落得非常美丽，被一个冯公子看上，准备出价买了她去。冯公子性情不坏，也算知书达礼。香菱若被冯公子买去，本也可算是交了好运，过上好日子。

可是这个拐子很坏，他一女二卖，喝了酒以后把她又卖给了另一个人，卖给谁啊？便是卖给后来在红楼舞台登场的呆霸王薛蟠。

好了，薛蟠从拐子那儿见到英莲也觉得很好。薛蟠是男的女的都爱的，他看到这个喜欢立刻就买下来了，他有钱嘛。可是这一女二卖又怎么办呢？

等到冯公子要去接英莲的时候，呆霸王薛蟠居然率领家丁，把这个冯公子，可怜的文弱书生给打死了。本来英莲可以享有一点好命，可能做一个好人家太太的，可是却被呆霸王买回去变成丫鬟。丫鬟也等于是侍妾。这件打杀人命的官司闹到应天府衙门贾雨村处。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做官了。听说这个官司有人打死人，这还得了，立刻准备下令拘拿凶手。可是手下门子向他咬耳朵说：这个薛蟠不能抓，因为‍“丰年好大雪（薛）”的那个薛家，势力了不得。你若捉他，将来官宦的前途就都全完了。

你看贾雨村明明知道案涉英莲，原是大恩人甄士隐的女儿、掌上明珠，可是为了他自己的功名起见，不得不扭曲案情和判决，让薛蟠脱罪，并用钱摆平冯家的诉案。英莲从此变成跟随薛蟠的一个丫鬟兼侍妾。

英莲进了薛家以后，第一件事情是改名字。倒也可怜，以前大户人家里请了用人总喜欢说：我叫你这个名字，可好？于是就给她换了个名字。

是薛宝钗为她换了名字。于是从英莲变成香菱，她就格外的隐形了。她不再是‍“莲”了，她是‍“菱”。但注释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的人们仍然以为菱莲无异，菱就是莲，可菱可莲都是可怜。菱与莲同生一个池塘，菱的根潜下去是跟莲根连结在一起的（‍“根并荷花一茎香”—第五回）。

很有意思，香菱这尾‍“草蛇”就此潜入贾府，默默隐身于红男绿女、姹紫嫣红之间，便就是看不见的‍“灰线”了。

红楼剧场大戏发展到八十回，薛蟠又从外面弄来了一个夏金桂，这金桂大概相貌不错，不然不会娶来当正房老婆。个性泼辣的金桂看到香菱很讨厌，甚至觉得她名字取得不好。金桂说：这个菱哪里会有什么香味呢？怎么会叫作香菱，菱是不香的呀。

此时该听听香菱的说法，她说：世界上所有植物都有它自身香味，只要仔细体会，它们都是有香味的。

可是呢，金桂说‍“不通不通不通”，就给她改名‍“秋菱”。秋菱也好，她终究会变成秋天成熟的菱角。

红楼梦中的佛学世界

由于薛蟠不在家，香菱被派去服侍宝钗。很有意思的是，香菱搬进园子里，见贾府里面有诗社，都是姑娘们参加的，就想向宝钗请教如何作诗。在红楼角色中，宝钗相当于儒家走向腐朽、形式化的世界中的一员。虽然她读书多，也作一手好诗，但或不免心想：一个姑娘家干什么急着学作诗，不如缓一缓的好。没想到这一缓，竟凑合了香菱向黛玉学作诗的因缘。

这下子可不得了！要知道绛珠教英莲（香菱），英莲的特征是什么？她眉心有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痣——红痣，这可是红豆遇上红豆，不得了！

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

说到这里，且把从四十八回到四十九回香菱学作诗的精彩段落暂时按下不表，先多费一点工夫讲这个红豆了，因为这里进入到不断延展、属于红的世界。

你看当初贾宝玉在做神瑛侍者时，便住在红色的赤霞宫中；而后在大观园里，他住的园子叫怡红院，而绛珠和胭脂痣都是触目鲜明的红色标识。乃至于第七十七回中，贾宝玉偷偷去探望被逐出园子而重病的晴雯，跟晴雯生死离别的时候，晴雯拼了命把一个红色的肚兜掏给他。这一连串的红，是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书本里潜在的生命力跟情爱的信仰。好，我现在想要探究从孽海升向情天、由小我私爱述及无限量大悲心之前，先做一点属于佛教概念的补充。

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神话架构中关于佛教的问题，可以溯及曹雪芹写作时代环境，以及他的家世。雍正、乾隆之际，北京有一座雍和宫，是属于藏传佛教的喇嘛寺院；这也是雍正即帝位以前的住宅。

藏传佛教于元代进入中土，在清代达到鼎盛。在这里我先倒过来讲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谈一点有关印度佛教的基本礼节，或许对在座各位都很有意义。

整部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的结尾场景，对我来讲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江边雪地，贾宝玉光头赤足，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里倒身伏地四拜。

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

从印度传统色彩学概念来看，红色由浅红、橙红到深红，代表了恋爱、热忱以及慈悲大爱的层次。贾宝玉的拜倒，在银白大地上，这伏地如血痕般的殷红就非常触目了。

最后别忘了，贾宝玉在拜后，还行了一个问讯礼。这个问讯如果是双掌合十问讯，也就包含了整个印度宗教思想内涵。合十礼通贯于婆罗门教、印度教、佛教乃至于一般世俗礼仪。发展到今天它甚至流行于全世界，可是人们未必都知道双掌当胸合十的意义。

这个手势就像一个花苞，或可以说：这朵花象征了人人都具有的、一朵心里的莲花。莲花品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其花苞又与一般花蕾不同，当它还没有绽放前，它的种子—幼嫩莲蓬，就已经藏在里面了。待花落莲熟，就是本具佛性开显的时刻。请继续注意，此合十之莲的象征性，与英莲（应当化莲）角色的发展。

合十礼以双掌对合，作莲花花苞状，这很重要，此对立的合一叫作‍“不二法门”，超越了世间一切相对现象，达成和谐。而这个合十的双手放在什么位置呢？胸前。其实到了后期佛教瑜伽行派，胸前就代表了一处秘密所在、不可知的地方，那就是你的心轮。

礼敬的手按对象位阶升高，由心轮向上升，抵达喉部，便是可以发之为语言的口部。再升高，抵达眉心，便是‍“第三眼—天眼”，可以穿透幻象，观照真相的神通之眼。红楼剧场角色中，谁有天眼？再想想，香菱（英莲）眉心的那粒胭脂痣，不正是在说明天眼吗？

香菱承接了天眼，她是菩萨。当然，在小说中她只是林黛玉（绛珠仙子）一念情动所牵连下凡的情鬼中的一个。而这一个情鬼无论在天眼特征还是性格上都接近于观世音菩萨，因为她真正进入到一个有命无运的人的身上，悄然完成了苦难中的度化。

你知道《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里说到观世音菩萨（唐玄奘法师又将其译作观自在菩萨）度化一切众生苦厄的方法是什么吗？如果你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乞丐，菩萨不会变成大富翁来布施你，他会变成一个乞丐的身份，来救助你，让你从苦迫幽仄处得以翻转。

菩萨不是处身于高处来怜悯你，而是与你站在平等地位，以同情或可称之为同理心而加以济助。

譬如说当我灵感不来、画不出画来的时候，若有人出现，也处在画不出画的苦闷中，然后当他开始启发我的时候，他就是观音菩萨了。那么既然他已经变成我的样貌，那我又是谁呢？原来我就是我自己的观世音菩萨，我的心就翻转了。所以每个人都是在当下自在的‍“观”中，此处即观自在菩萨现身处，足以成为外在变幻万千现象的救度。

如此理想国imaginist/文 《红楼梦》中的香菱，可以以天眼进入人间最可怜（所谓‍“有命无运”）的处境，而不出一句怨言。

就佛学而言，如果你的业力如此，无法抗衡；如果你有命无运，就只得无运。可是有一项要义，是佛陀讲的。他说：你身体的苦，我没有办法帮你承受；可是我可以教你心不苦的要诀，所以你内在的心里苦不苦，可以由你自己主宰。

你的外在遭遇可能很倒霉，如秋菱般挨打或受斥责，你可能会悲痛、流泪，然而你的心却可以停止造作苦，甚至反而可能是平静的，这一点非常微妙。这个时候人但有一点点机会，就有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