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近期，一本名为《信任》的长篇小说受到众多读者关注。这本小说以1920年代的美国金融业为故事背景，讲述了一个关于权力与金钱、历史与真相、信任与欺骗的错综复杂的故事。小说的叙事手法独特，分为四个部分，有小说、自传、回忆录、日记，每个部分都出自不同的“作者”之手，共同组成了这部叫《信任》的作品，颇有“元小说”的意味。

而这四个不同口吻的“作者”，实则都出于一人之手——阿根廷裔美国作家埃尔南·迪亚斯。《信任》是他的第二部小说，获2023年普利策小说奖，入围布克奖。该书被《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NPR和《时代》等30多家媒体评选为年度最佳图书，被《纽约客》评选为年度12部必读书目之一。《信任》还是巴拉克·奥巴马2022年最喜爱的书之一，目前正由HBO改编为限定剧。

1973年，埃尔南·迪亚斯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童年时期随父母迁居瑞典，后又返回阿根廷。成年后，迪亚斯去纽约求学并工作于此。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一名“天才”型作者，毕竟第二部作品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实际上，迪亚斯很早就开始写作，但是屡屡被拒稿，直到44岁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

普利策小说奖颁奖词如此评价《信任》：“这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小说，设定在历史上的美国，通过以不同文学风格呈现的相互关联的叙述，深入探讨家庭、财富和野心，是对在一个资本主义至高无上的国家里爱与权力的复杂审视。”

相比诸如“时代”“资本”“权力”等大词，埃尔南·迪亚斯更关注人的具体处境。写这部小说的契机，也是源于他对于人的孤独感的探究兴趣。然而，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一个念头是无法支撑的，需要作者为此付出巨大的辛劳。写作之前，迪亚斯对金融业并不了解，他为小说进行了大量的案头工作。此外，作为男性作家如何去模仿女性叙述者的笔调，也是对他极大的挑战。

困难重重，但无论如何，书完成了，并获得了成功。《信任》为读者提供了许多阐释的面向：资本，金钱，女性，阶级……最终，这些凝结在书中，成为了作者对“真相”的探寻。正如有评论所说：“迪亚斯作为作家的聪明才智，使你在读完他的书时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你要追寻的是真理，你可能更应该依赖小说家而不是银行家”。

为宣传《信任》的中文版，这位独特的小说家来到了中国。我们借此机会与他聊了聊。

“我想写一个有心的人”

经济观察报：你当初是如何想到写这样一个故事？

埃尔南·迪亚斯：我对写孤独感很感兴趣。我以为那些极其富有的人一定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事物、地方，世界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但与此同时，他们一定感到非常怀疑、非常自我保护、非常孤立和封闭。我对这种矛盾很感兴趣。然后这本书完全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但这是开始。

经济观察报：为何将故事背景设定在1920年代美国的金融业？

埃尔南·迪亚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故事发生在19世纪50年代，也就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淘金热。既然这本书要写金融，我就想放到现代作为背景。但后来我意识到，如果我今天写金融，每个角色都会一直在看手机。我非常沮丧，我不想那样。于是我决定写1929年的美国大萧条，因为这是一个美国历史上的标志性的时刻，有些陈词滥调，但我喜欢在文学中摧毁这些陈词滥调。这是一件好事。

经济观察报：在创作这部作品过程中，你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埃尔南·迪亚斯：显然，作为一个男人要去书写女性的声音是最主要的困难。另一个困难是，如何用一种可信的方式来写金融。在开始写这本书之前，我对金融近乎一无所知。

最后，这本书的结构以及不同的故事线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我该如何使每一种文本和每一部分都可信，就好像它们真的是由四个完全不同的人写的，而不是我写的。

经济观察报：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是否有原型？你讲写第二部分的时候，用的是特朗普式的语气，是否特朗普也是原型之一？

埃尔南·迪亚斯：不，这都是想象出来的，但对我来说，想象和异想天开是有区别的。我不喜欢所谓的奇思妙想（whimsy），我不喜欢漫画式的人物。我不想要那种剪着雪茄、自以为是、滑稽的资本家。我想写一个有心的人，心虽小，但有心。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是可信的。我认为这就是想象力和奇思妙想之间的区别，为了塑造这个可信的角色，我读了很多这些富有的白人150年来写的自传和回忆录，这就是我如何得到这个声音的。

这本书主要是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写的，这也是事实。我被这种夸夸其谈、过度、男性化、大男子主义、愚蠢的声音轰炸，我必须做点什么。

　　经济观察报：小说里艾达在编造贝维尔的故事时，有一段艾达如何收集当时金融大亨故事的过程，请问你写这本书时收集资料的过程是否也和艾达一样？

埃尔南·迪亚斯：那部分的几乎所有图书馆的场景都发生在我身上，几乎所有的场景都是真实的。我一生都喜欢在图书馆工作。对于这本书来说，因为我必须自学金融，尤其是自学1920年代的金融，这与2020年的金融非常不同，词汇、术语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就是用这种词汇来学习金融的。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查找资料，还有其他图书馆，我也在私人收藏馆查资料，包括美国大亨真实生活的论文，我看了他们的私人文件。还有许多案头工作，很多。

经济观察报：写作长篇的时候，你每天会规定自己要写多少字吗？

埃尔南·迪亚斯：对我来说很好的状态是一天是500字，昨天我在火车上写了250字，但我仍然很高兴。我写得很慢，因为除非我觉得前面写得还可以，否则我不允许自己进入下一个句子。我会不停编辑文本，但我总是没有多少进展，因为它很牢固。这就是为什么我写得这么慢。

“小说拥有绝对的自由”

经济观察报：小说里描述了贝维尔的恐惧，恐惧于他的成就被妻子夺走。你认为这种恐惧更多是关乎维持权力本身的需要，还是单纯的男性虚荣心？

埃尔南·迪亚斯：答案是一个词：厌女症。

经济观察报：小说讲述了一个非凡的女性被遮蔽的故事，你认为米尔德丽德是否可以作为女性被遮蔽的漫长历史的缩影？

埃尔南·迪亚斯：如果你把米尔德丽德理解成一个在社会当中受到性别压抑的代表的话，她的确是有这方面的作用。

但在这里我必须做一个补充说明，我不喜欢用一个人的象征来代表整个历史。我不喜欢典型（archetype）的概念，这在现实主义小说中很流行，比如19世纪的小说等等。我喜欢的是独特的个性，这是我想要的。

米尔德丽德的经历是否涉及了性别压迫，尤其是在权力和金融领域。绝对的。但我认为，如果我把她的独特之处简化，并把它们归入一个象征性的人物，那我就背叛了她。

经济观察报：小说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是，资本与权力可以在现实中轻易地左右一个人，一本书的命运。比起自传，反而是文学作品透露出了某种真相。

埃尔南·迪亚斯：我同意你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以整部“小说中的小说”作为开头，因为我认为大多数读者都希望有更多的真相，然而他们认为在例如历史文献中，比在小说中有更多的真相。但我认为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小说非常真实地描述了人类在地球上的意义。

这就是本书以小说开头的部分原因，因为我认为小说比其他形式的艺术或书面表达更能洞察他人的思想和感受。所以我同意你们的观点，尽管小说的作者哈罗德?班纳为了让故事更有悬念，做了一些改动，但他还是以别人无法企及的方式了解了真相。

经济观察报：你如何看待非虚构文学？在当下的中国读者中，非虚构的概念很火。你觉得小说中哪些部分是无法被非虚构取代的？

埃尔南·迪亚斯：非虚构有一种义务，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些可核实的事实、某人的生活、某些社会条件等保持或多或少的依赖。而我认为小说拥有绝对的自由，只需要与自己的真实保持一致，并且要美得像电影和诗一样。

“金钱是一个黑洞”

经济观察报：权力对于历史记忆的扭曲与塑造有着巨大影响。互联网时代，你觉得这种扭曲与塑造是更容易还是更困难了？

埃尔南·迪亚斯：我想会更容易。但我对互联网、社交媒体、人工智能都不感兴趣。我的关注点太小了。我只对书感兴趣，也许还有音乐。

经济观察报：有读者说这本书的主角其实是金钱，你觉得这本小说里的人物是否都某种程度上被金钱所异化？

埃尔南·迪亚斯：是的，我认为金钱绝对会改变那些拥有大量金钱的人的本性，也会改变周围的现实。在这本书里，我认为金钱是一个黑洞。黑洞的密度如此之大，质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它扭曲了周围的现实，也改变了时空本身。

我会把巨大的财富想象成一个黑洞，在它周围的事物变得非常奇怪，物理定律都被它改变。这是我脑海里的一种比喻。我对这本书感兴趣的另一件事是，这种巨大的财富来自金融资本。换句话说，钱是由钱制造出来的。它不是由石油、技术或任何有形商品制成的。我对金融资本的这种高度抽象，以及金融世界越抽象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就越大这一矛盾现象非常感兴趣。

经济观察报：这本书的谜底其实挺容易被猜到的。你觉得悬念在这本书里重要吗？如果被提前猜到会有损这部小说的精彩吗？

埃尔南·迪亚斯：我不希望它像一个谋杀悬疑小说那样，结尾有一个大的揭示、反转，我想让那些机警、聪明、仔细阅读的读者能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在我看来，把整部小说都建立在一个似乎庸俗无趣的结尾大惊喜上，这种处理手法很廉价。

但我也在小说中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让最后的反转成为一种可能的体验。当然，也有很多读者读到一半就猜到了结局，这很有趣，我觉得这太棒了。所以小说的设计考虑到了这两种可能。你可以在最后确认你从一开始就看到的一切，或者你可以在最后被一个启示所震惊。这两种反应都是正确的。我并不想在结尾有一个大的反转，因为那些大的惊喜完全取决于作者和叙事的操纵，而这本书是一本谴责操纵的书，是一本反对操纵市场、故事和真相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