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
一
自近代小说诞生以来,就似乎形成了一条艺术规律,作家应当在其作品中描写存在之重,这种存在之重表现为个人与社会不可调和的冲突。20世纪九十年代初,菲利普·罗思采访捷克作家克里玛时,就曾感叹道,西方作家现在什么都可以写,但任何题材都显得不重要。这是因为,在承平日久的现代西方社会,存在之重已成为遥远的回忆。
这就是为什么自20世纪下半叶,严肃文学的目光开始转向南美和非洲,那儿仍因社会的封闭和愚昧而显出存在之重。例如在南非,就有三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库切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代表作《耻》和《迈克尔·K的人生和时代》使他获得国际盛誉,原因不外是其内容充满压抑和神秘,有一种存在的沉重感。
然而,库切的近作《波兰人》描写的却是存在之轻,这或许与库切后来移居西方,题材也转向欧洲的平淡生活有关。《波兰人》讲述的是一个老掉牙的艳遇故事,一个西班牙中年女人与一个波兰老钢琴家在音乐会上相识,他俩在一个小岛上共度了几晚,然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浪漫曲折的情节,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结局。
这里我们就不用探寻库切的晚年经历了,博尔赫斯说过,小说本质上是作家的自传,这话当然没什么错,但我仍相信,小说中的人物自有他们自己的命运,要比小说家本人的生活更加真实,更具普遍性。
比阿特丽兹,1970年代生人,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但跟那些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相比,还算年轻。她居住在巴塞罗那,闲时在一个音乐会圈子帮忙,这个圈子每月都会举办一场音乐会,这一次他们请了一个波兰的钢琴演奏家,比阿特丽兹负责接待他。这个音乐家名叫维托尔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以演奏肖邦闻名于世。
她对他的初步印象不错,大家称他是钢琴家,他说他只是弹钢琴的人,就像公交车上检查车票的人,不是车票家。这使她顿生好感。她问他,肖邦为什么经久不衰?为什么那么重要?他回答:“因为他能让我们看清自己,了解我们的欲望。我们有时候看不清自己,也不了解。这是我的看法。有时候我们渴望的是我们不能得到、超越我们的东西。”
既然做了这份工作,她觉得这个问题就似乎很重要,但她没有听懂音乐家的话。音乐会结束后,钢琴家回到波兰,给比阿特丽兹寄来一张CD片,是他演奏的肖邦夜曲。她很开心,那个钢琴家认为她能问出深刻的问题。几个月后,他又寄来一封邮件,邀请她去加泰罗尼亚的赫罗纳,他正在那里讲授音乐。他说他回到西班牙是为了她,他忘不了她。
她已经人到中年,对男人的欲望看得很清楚,但出于好奇心,她还是去了赫罗纳。他再次看到她时十分惊喜,他说,自从见到她后,他走到哪儿都会想起她,感觉她就在他身边,保护着他,他发现她是他的命运,让他内心感到平静。
多么荒唐的表白,他们只见过一面,再说,他的年龄足以当她的爹了。维托尔德建议她跟他去巴西,他要去那儿巡演,而她可以在巴西的海里游泳。他还说,她不需要向她丈夫隐瞒,她丈夫肯定也是有外遇的,大家都是自由人。这话让她感到气恼,她从来没有过外遇,何况她对他根本谈不上感情,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比阿特丽兹跟她的银行家丈夫早就分床而眠了,夫妻俩平时各有各的圈子。当她向丈夫提起波兰钢琴家邀请她去巴西旅游时,丈夫的反应很淡漠。她的丈夫早就有了外遇,所以对此一点也不会忌妒,反而觉得有意思,竟然会有一个老男人爱上自己的妻子。她又收到了钢琴家寄来的肖邦奏鸣曲,说他不久要赴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开演奏会。
她丈夫家在马略卡的索列尔镇上有一幢房子,正巧她和丈夫打算去那儿度假。她喜欢那儿:“喜欢它朴素的石结构和高高的天花板,喜欢它晦暗的走廊和凉爽的庭院,以及院里怒放的蓝雪花、叶子花,还有院中央那棵高大苍劲的无花果树。”于是她顺便邀请钢琴家来他们的别墅做客,她知道肖邦和乔治﹒桑曾在这个岛上度过一段甜蜜的日子,而那个钢琴家会怎样?她又会怎样?
她丈夫走了,钢琴家来了。他们到海边散步,在房间里吃饭聊天,谈肖邦的音乐。她了解到他早已离婚,有一个女儿在德国,他从不谈波兰那段沉重的岁月,也没问她的家庭,他说:“有些回忆会被我们埋到地下。”为了让他将来有回忆,一次从房间出来时,她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优雅的姿态,款款走向他。那天晚上,他们终于上了床。
二
还记得托马斯·曼的《特里斯坦》吗?男女主人公在疗养院相识,同样是肖邦的音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只是弹琴的是女主人公。科勒特扬夫人温柔娴静,嫁给一个批发商,家庭美满幸福。丈夫忙着生意,顾不上照顾她。作家史平柰尔为人孤僻,整天埋头写作,只对美的事物产生激情,他对科勒特扬夫人的赞美唤起她对自己命运的思索。
一个偶然的场合,她应他的请求,弹了几只肖邦的夜曲,然后弹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音乐奏出“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的孤独声音,轻轻地诉说它那胆怯的疑问。”爱情的主题被引了进来,两个孤独的生命在悲痛与狂喜中挣扎,渴望绝对和永恒,渴望相互拥抱。
好不容易弹完肖邦的曲子,她变得虚弱不堪,病情加重。史平柰尔感到痛心,给科勒特扬写了一封信,谴责他的庸俗毁灭了他的妻子,她在受苦,而他却在家里跟婢女们调情。作家写道,他憎恨科勒特扬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美的敌人。科勒特扬收到信后怒不可遏,当面责骂他是勾引良家妇女的懦夫,史平柰尔仓皇离去。音乐给科勒特扬夫人带来的觉醒受到压制,这压制来自家庭,来自社会习俗。
音乐永远是爱情的调料。120年后,比阿特丽兹又遇到了科勒特扬夫人的命运,她们的丈夫都是满身铜臭的资产者,遭到艺术家们永远的鄙视。只是比阿特丽兹觉得,维托尔德弹奏的肖邦夜曲缺乏激情,他将肖邦弹成了巴赫,像他本人一样平淡。她也不喜欢他弹的马勒,那种带有哲学思辨,“想把丢掉的东西重新找回来的音乐”。在维托尔德弹奏的所有肖邦曲子中,比阿特丽兹最喜欢的是玛祖卡舞曲,轻盈而灵动。
库切这部小说也像是一首乐曲,全书分为五章,仿佛是乐曲的六个乐章,每个乐章又分成几个乐段,即书中的小节,由简洁的乐句(句子)组成,读起来有轻快的感觉,就像比阿特丽兹跟维托尔德的交往,踏着步子翩翩起舞。她跟他在一起度过了几天,但毕竟隔着二十岁的年龄,亲昵的感觉并不是太好。最后,她拒绝了跟他去巴西的建议,并催促他回波兰。她告诉他,他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
要是维托尔德向她倾述他的过去,他成长的环境,那个遥远、陌生和苦难的波兰,就像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一个战胜了命运的音乐家,会不会使他们的结局染上重色而感人至深?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维托尔德对自己的过去保持沉默,也许他觉得自己的经历过于平淡,她不会感兴趣。他只想紧紧抓住比阿特丽兹,释放自己的欲望。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性,在她眼里,维托尔德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弹琴时显得很高傲,他很少笑,也不健谈。她对维托尔德谈不上爱情,而是出于怜悯和好奇,他孤单苍老,跟现代世界似乎已完全脱节。他俩的区别在于,他已经垂垂老矣,他追求一个年轻女性,其实是想转移他对死亡的恐惧,而她呢,离死亡还很远。最后一晚,他还想努力一番:“他对她耳语道,我会念着你的名字死去。”当他听到分手的话后,他一声不吭地离开,走出房间。她如释重负,他没有拼命纠缠,否则她会瞧不起他。
那么,他们曾在马略卡高处遥望的海岸线呢?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海岛夜晚呢?这一切也会像浪花一样转瞬即逝吗?
她知道他是爱上了她,他拙于言词,不会说绵绵情话,但他显然是认真的,甚至想跟她一起生活,“在他所属的年代,欲望中必须被注入一丝不可企及的感觉,才算得上真正的欲望。那她,比阿特丽兹,他的心爱之人,是这样吗?唉,她当然不是不可企及,恰恰相反,她是太好企及了。”对她来说,现代人没有爱情而跟一个男人上床是很正常的事,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她从来都没有当过真,这段艳遇不会给她的未来生活造成任何困扰。
她还是小瞧了维托尔德,在艺术家心里,诗和音乐与爱是紧密相连的,只要诗和音乐还能感动世人,爱就不会消失,会用一种永恒的方式显现出来。
三
小说开头四个乐段用的是元叙事,库切描述自己在写一个故事。不过,库切很快就放弃了元叙事的写法。他需要找到一个普通人的视觉,同时又能对自我与他人进行某种思考,于是库切让比阿特丽兹承担起既是叙事视角又是主人公的角色,在审视者与被审视者之间穿梭。
书名的英语Pole有双关义,头一个字母大写意即波兰人,小写是磁极的意思——男女之间两极的相遇。波兰本来就是一个音乐和诗的国度,不仅产生了音乐家肖邦,还产生了诗人密兹凯维奇。因此,库切选择一个波兰钢琴家做男主人公,这一文学策略对于小说的主题是再合适不过。
那么,小说的主题又是什么呢?正当盛年的比阿特丽兹遇到一个波兰老音乐家,并且发生了肉体关系。通过比阿特丽兹的视角,读者感受到两种完全不同的爱情观和艺术观。这也是两极的相遇,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年龄,最后是不同的时代。
比阿特丽兹只是一个普通的西班牙女人,喜欢舒服的生活,自甘平凡,或者按她的说法,是一个“正常”的女性。按照现代社会的标准,她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丈夫是银行家,两个儿子都事业有成。她不是那种爱思考的女人,对于生活,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在维托尔德眼里,她是那么自然而不做作,他对她如此着迷,这让她快乐。
年轻时她和丈夫也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但有一天,他们的关系突然就冷淡了下来。她对丈夫的外遇毫无兴趣,他俩互不干涉,也都没想过要离婚。因此,维托尔德的追求不可能使她的生活发生变化,她早已看清楚自己的命运。就是说,比阿特丽兹的命运不会像科勒特扬夫人,不是沉重,而是轻快。
她毫不怀念跟维托尔德在一起的这段经历,终于有一天,维托尔德的女儿从德国给她打电话,告诉她维托尔德已经过世,他在华沙的住所给比阿特丽兹留下了一些东西。比阿特丽兹去了一趟华沙,那是一叠用波兰语写的诗稿,她在诗里寻找自己的名字,只认出比阿特丽斯(贝雅特丽齐),那是但丁的女朋友。
看来她没能真正赶走维托尔德。在跟她的交谈中,维托尔德曾提到但丁和比阿特丽斯:“他的比阿特丽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他却爱了她一辈子。”比阿特丽兹找人把诗翻译出来,诗歌里写到一个流浪汉,他多年来追随但丁的脚步,停留在黑暗的森林,又跨过酒红色的大海,遇见一位优雅、善良和谦虚的女性,他在她身上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维托尔德曾希望像音乐家肖邦跟乔治·桑一样,与比阿特丽兹度过一段激情的生活,最后又期盼像诗人但丁一样,跟随比阿特丽斯的爱去追求至善。维托尔德写诗是为了告诉比阿特丽兹,经历了马略卡的那段时光,他依然爱着她,并借用但丁心中的女神,来颂扬那个在他暮年为他带路的女人。
可是,她只是比阿特丽兹,不是比阿特丽斯。在她看来,他写的诗并不高明:“他写一封短信寄过来,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他为什么要写诗?答案只可能是:“因为他不仅想要说出他的爱,还想证明给她看,而证明的方式就是花很长很长时间为她做一件本质上毫无意义的事。”“一件本质上毫无意义的事”,这就是比阿特丽兹对诗歌的看法。维托尔德写诗的目的是期待有来世,好继续跟她交流,但她并不相信来世的概念。等到她死后,她的孩子会偶尔缅怀她,而当他们那一代也故去时,她就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千千万万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来到世上,然后又永远消失了。这并不让她感到可怕,她是个现代的女人,一个理智的人,她从不渴求被艺术家的作品塑造成一个名人,让后人永远记住她的名字。
所以他的诗歌完全感动不了她,她给维托尔德写了两封不会寄出的信,在信中她对他表示感谢,承认他有一首诗写得还不错,这首诗描写他潜到海底,发现一尊阿芙洛狄忒的大理石雕像,目光穿过他看向别处。她写道,自己很抱歉,她既不是阿芙洛狄忒,也不是比阿特丽斯,她也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神的存在,他不是但丁,没有人会读他的爱情诗。
她也不相信爱情的观念,“爱从本质上来说就要不切实际”。也许她喜欢维托尔德,但还没有喜欢到不切实际的程度。这样说不是无情,而是理智,她在心里对维托克尔说:“你背后有一座浪漫爱情的哲学理论大厦在嘎吱作响,你可以把我安排进去,让我成为你的女主人和拯救者。可我没有这样的资源,我唯一拥有的就是种还算可取的怀疑态度,怀疑那些会压垮、摧毁众生的思想体系。”
四
这个“思想体系”就是近代以来统治人类心灵的浪漫主义观念,它既是现代所有艺术的催化剂,又是现代人赖以生活的价值观,即在上帝离场之后,存在的意义便在于人自身的创造性工作。歌德、席勒、康德、叔本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德格尔等人的著作分析到最后,都是呼唤代表创造的艺术来拯救世界,战胜虚无,从而超越个体生命。
然而,在比阿特丽兹那里,这种对世界的抒情态度遭到了抵制。
在比阿特丽兹看来,维托尔德是一个老派的艺术家,他追求“爱但不期待被爱”(这的确是爱的精髓),试图以诗歌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但这样的爱过于浪漫虚幻,“有些不合常理”。浪漫主义的诗性思维毕竟是一种自我赋予的观念,无法容纳人的全部生活,在离开艺术(音乐与诗)的大片地方,还有着生活的日常性,它没有意义,却不可或缺。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中的无意义要远远大于有意义的部分。
爱是艺术的灵魂,如果爱不是拯救,艺术就不是拯救。就此而言,维托尔德是抒情的,比阿特丽兹是反抒情的,他们分属不同的生活世界。维托尔德的激情带给比阿特丽兹的只是可怜,对于这段艳遇,比阿特丽兹没有感到任何重负,而是一种存在之轻。从她对意义的怀疑中,读者能体会到老年库切的感触,我们对世界的抒情态度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
库切发表这部小说的时候已经83岁,年迈的作家越来越不能确信自己的生活和写作的价值,对于爱和艺术的力量也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小说开头的元叙事者“他”可以说就是库切本人,这个“他”对存在的意义,投去怀疑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