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交融的史诗——评《地中海文明共同体》

2025-05-30 16:12

复旦大学白钢教授的《地中海文明共同体》以广阔的学术视野,通过丰富的史料和深入的分析,重构了从公元前3000年前至轴心时代地中海世界的文明图景。在这部50万字的著作中,作者考察了人类精神演进的源头,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安纳托利亚、印度-伊朗、希伯来、古希腊等多个文明体纷纷登场,从苏美尔城邦的泥板文书到吠陀诗人的神秘主义,从赫梯法典的契约精神到希腊悲剧的命运之思,本书的知识密度令人目眩。但正是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重现了地中海作为“人类精神实验室”的壮阔景象。看似各有特点的文明体,彼此之间却有着隐秘的相互激荡与共振。在全球化遭遇逆流的今天,不禁引人深思。

在文明比较的维度上,作者创造性地将地中海模式与印度河-恒河文明、黄河-长江文明并置观察。特别在论及中国“天下体系”时,那种超越种族中心主义的文明观,与波斯帝国“万民之王”的治理智慧形成有趣对话。本书虽未明言,却处处暗示:当今世界亟需的,或许正是这种既能保持文明特性,又能构建精神共同体的古老智慧。

言归正传,何为“文明共同体”?在白钢教授看来,“‘文明共同体’这一概念,意味着文明论意义上的世界体系,或曰具有类似世界体系之错综关联与复杂结构的文明整体”。无疑,前辈学者如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说、雅斯贝尔斯的 “轴心时代”理论、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观相学”、汤因比的“挑战与应战”模式、沃格林的“秩序与历史”等经典学说,既为研究提供了文明发展的关键节点参照,也给作者白钢以反思融合的契机,在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之上,作者最终以 “文明共同体” 这一创造性概念为核心,构建起一个极具包容性的理论分析框架。这一框架突破了传统单一理论视角的局限,能够从多个维度对世界各文明进行系统性解读,无论是研究东方文明的发展脉络,还是剖析西方文明的演变历程,都展现出强大的解释力和适用性。

本书最具特色之处,是将比较语文学化作解谜的罗塞塔石碑。相较于此前的相关文明史研究,本书在语言学方面具有显著优势。以往的研究常因语言障碍而难以全面获取和解读一手文献资料,导致研究存在局限性。而《地中海文明共同体》的写作建立在坚实的古典语文学-语言学基础之上,这正有赖于白钢教授深厚的古典语言学背景,他深研十余种古代语言,包括古埃及语、古希腊语、拉丁语、苏美尔语、阿卡德语、古希伯来语、梵语、古波斯语等。通过对这些古代语言一手文献资料的系统梳理和分析,得以突破语言限制,直接接触到最原始、最真实的历史信息。正如丁耘教授在推荐序言中所言:“此书(除附录外)只是在运用,而非探索他的专业。”这使得研究能够深入到文明的核心层面,挖掘出以往被忽视或误读的历史细节,从而在对早期地中海文明的研究上取得了重大突破。

兹举几个具体例子。本书“导论”提到,有多种语言直接以“海”来指称地中海,苏美尔-阿卡德文明中,地中海被称作“上海”,波斯湾被称作“下海”,“从上海到下海”则指代最为广袤的疆土。随之而作的页下注还列举了表示地中海的古埃及语、旧约希伯来语、古希腊语等。在第二章,作者论及“黑头人”这一概念在不同文化和语言中的表现形式(如古突厥语中的qarabodun、藏语中的mgo.nag.mi以及汉语中的“黔首”)。第四章谈印度文明时,作者写道:“神圣者化身下界,在梵语中被称作avatāra(直译“下行”),这也是电影阿凡达(Avatar)的名字由来。”作者还通过对安纳托利亚名称来源的解释,展现了其对古典语言学的深厚造诣及对细节的关注。

这一切都彰显了本书的专业性、可靠性和权威性。尽管内容涉及复杂的语言学知识,但作者采用了易于理解的方式进行阐述,使得即使是非专业人士也能从中获得乐趣和启发,极大地增强了本书的可读性和趣味性。

此外,在研究方法上,《地中海文明共同体》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思路,汇聚史学、哲学、语文学-语言学、宗教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的方法论与理论资源。史学的实证研究为还原历史真相提供依据,哲学的思辨引导对文明本质的深度思考,语文学-语言学帮助破解古代文献的密码,宗教学挖掘文明背后的精神信仰,人类学则从文化比较的角度展现文明的多样性。这些学科相互交织、相互印证,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了早期地中海世界的整体格局气象。

近年来,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研究逐渐成为中国学术界的热点。而长期以来,对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研究,几乎由西方学者“垄断”,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跃然纸上。在此背景下,白钢历时多年完成的《地中海文明共同体》作为一部极具学术价值和创新性的著作,大有中国学者重看世界、重写世界史的气魄。可以说,本书为国内地中海文明研究乃至世界文明研究树立了新的标杆,对推动相关领域的学术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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